一路走来
第十一章 湟水聚首
西宁卫的阳光刚漫过湟水的河面时,范桂荣正指挥着雇工将最后一批绸缎搬进新铺的库房。长子范继祖抱着账册,在一旁核对着数目,二十岁的小伙眉眼间已有了几分父亲的沉稳;侄子范庆丰则带着几个力夫,将一峰峰骆驼牵进后院的牲口棚,他比范继祖大三岁,是范世忠的长子,在迁徙路上便显露出利落的身手,此刻额角的汗珠映着日光,更添了几分英气。
“爹,西宁卫指挥使张大人派来的文书到了,说跟藏族部落的互市文书批下来了。”范继祖拿着一张盖着红印的纸跑过来,脸上难掩兴奋。
范桂荣接过文书,指尖划过“范记商栈”四个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从宁夏府到西宁卫,全家几十口人走了近两个月,如今总算在这片高原上扎下根来——三进的宅院虽不如宁夏老宅气派,却也青砖黛瓦,足够容纳老小;临街的铺面重新挂起了招牌,主营茶叶、丝绸,兼做皮毛中转,生意虽远不及在宁夏边境时兴隆,每日进项却足够支撑家用,更重要的是,这里远离中原的烽火,耳畔只有牧人的歌声和湟水的涛声。
他转身走进后院新建的祠堂,神龛中央,那块传承了九代的槐木牌静静躺在锦盒里,牌面的纹路在酥油灯光下若隐若现。想起路过西天王母道场时的离奇经历,范桂荣至今心有余悸,却也多了份敬畏——这槐木牌绝非凡物,定是范家的护佑。他对着牌位深深一揖:“列祖列宗,孙儿桂荣带着家人到西宁了,求您老们继续护着范家,平平安安。”
消范桂荣给的家书传到宁夏府,范启和范承在灯下细读了好几遍。范桂荣在信里详述了西王母道场的奇遇,说槐木牌显灵,竟映出玄鸟虚影,还提了西宁卫的安稳,邀他们若有机会便来团聚。
“好小子,竟有这等奇遇!”范承拍着桌子,眼里闪着光,“这木牌跟着咱范家快两百年,总算显了灵!”
范启却盯着信里“西宁安稳”四个字,眉头渐渐舒展:“桂荣在那边立住了脚,是好事。承弟,你得去一趟。”
范承一愣:“我去?”
“你不去谁去?”范启咳嗽两声,指节因常年握刀而有些变形,“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世忠马上要随军出征,宁夏府这边迟早不稳。你去西宁,帮着桂荣把家撑起来,族里的老小,总得有个稳妥的去处。”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断。三日后,范承便带着几个贴心的老仆,踏上了前往西宁的路。范启站在城门口相送,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里,突然觉得眼角发潮。
送走范承,范启便开始为范世忠准备行装。儿子即将随军奔赴抗击后金的前线,他本想跟着去,哪怕在军帐里递个话、算个账也好。可试着跨上战马时,却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下来。军医诊脉后直摇头:“老将军,您这身子骨,经不起疆场颠簸了。”
范启望着自己枯瘦的手,终究认了老。送范世忠出征那天,他把自己当年的佩刀解下来给他挂上:“拿着,这刀是当年是爹的胆,如今再做你的魄。你爷爷当年在山海关守过城,你去了那边,替我看看……看看咱范家的脚印还在不在。”
范世忠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声音洪亮:“爹放心,儿子定不负您所托!也一定平安回来!”
宁夏府的宅院,自此便只剩范启和几个老仆。空荡荡的正厅里,只有那杆范世忠留下的长枪靠墙立着,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得枪缨微微晃动,更显清冷。范启每日的事,就是坐在廊下晒太阳,打听着西宁的情况,等待着前线的消息。
可等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败讯。
范世忠率军抵达关外时,正赶上后金铁骑猛攻锦州。明军虽装备了最先进的火器,却挡不住后金骑兵悍不畏死的冲锋——他们像黑压压的潮水,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涌,弓箭如雨,马刀如林,明军的火器刚打完一轮,对方就已冲到阵前。
“范佥事,右翼快崩了!”传令兵的嘶吼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范世忠拔出父亲临走前送给自己的佩刀,带着亲兵队冲过去,刀光闪过,砍倒一个后金兵,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支冷箭擦着肩头飞过,钉在身后的土墙上。
激战三日,明军损失惨重,被迫后撤。范世忠在掩护大军撤退时,右臂被马刀劈中,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咬着牙砍倒最后一个敌人,终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往山海关撤退的军车上,右臂空荡荡的,伤口处缠着厚厚的绷带。车窗外,是连绵的营帐和伤兵的哀嚎,远处的炮声依旧隆隆。
“世忠,你得回去。”总兵官来看他时,眼圈通红,“朝廷让咱们撤回关内,凭险据守。你这伤……不能再打了。”
范世忠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没能守住临走时给父亲的承诺,甚至没能保住自己的胳膊。
天启七年冬,范世忠被送回宁夏府。范启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空荡荡的右肩,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爹,儿子……回来了。”范世忠攥着父亲的手,指节发白。范启也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咱去西宁,找你叔,找桂荣,一家人,总得在一块儿。”
由几个老兵护送着,父子俩颠簸了一个多月,终于抵达西宁。范桂荣、范承带着全家老小在城门口相迎,看着范世忠空荡荡的袖管和范启佝偻的背,范承一把抱住兄长,哽咽道:“哥,你们可算来了。”
西宁的宅院,因为这父子俩的到来,添了几分人气,也多了几分沉重。范启每日坐在廊下晒太阳,看着范桂荣和范承打理生意,范继祖和范庆丰在旁学着应酬,偶尔插句话,眼里满是欣慰;范世忠则在屋里养伤,由妻子悉心照料着,没事就看看闲书,但在听到军号声时他总会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转过年来的秋天,湟水开始结薄冰时,范启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临终前,他握着范承的手,又指了指祠堂的方向,嘴角带着笑,像是看到了范家祖辈在招手。
那天,范世忠抱着父亲的遗体,哭得撕心裂肺,积压多年的伤痛和愧疚一并爆发,右臂的旧伤突然复发,咳出的血染红了衣襟。范承和范桂荣守在他床边,看着这个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汉子日渐衰弱,却无能为力。半个月后,范世忠也跟着去了。
葬礼过后,范承站在祠堂里,看着供桌上范启、范世忠的牌位,又看了看神龛中央的槐木牌,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他已年过六十,鬓角的白发比雪还白,可身边的范桂荣正值壮年,范继祖、范庆丰两个后生更是英气勃发,眼里闪着不输祖辈的光。
“桂荣,”范承转过身,声音虽轻却稳,“你大伯和你哥不在了,咱们范家在军中的路子就此也算是断了,但是咱们范家整个家族的担子,咱爷仨还得挑起来。”
范桂荣点头,目光坚定:“爹放心,商路我会拓得更宽,家里的老小我会照看好。”
范继祖和范庆丰也上前一步,齐声说:“爷爷(二爷),您放心,我们会跟着学,绝不给范家丢脸!”
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照在槐木牌上,泛着温润的光。湟水的涛声在院外隐约传来,像是在为这新的传承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