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灰写碑,不吃亏的买卖
风雪退去,锈河的褐水渐渐被泥沙掩埋。
幸存者们在陆野的带领下,拖着残躯攀上北岸高地——那里地势陡峭,背靠断崖,易守难攻,是这片废土中少有的安全之所。
可当众人以为终于能喘口气时,陆野却下令:熔灶。
“烧了?!”有人惊呼,“那可是我们最后的火种!”
百口灶台,是他们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铁皮、碎锅、破桶拼凑而成,每一口都浸过血与泪,熬过命与愿。
如今刚燃起希望,怎能说毁就毁?
陆野站在高坡之上,肩上的行军锅早已卸下,静静卧在脚边,像一头沉睡的老兽。
他没解释,只是抬手一挥。
轰——!
元能灌注,火焰冲天而起,百口灶台在炽烈火光中扭曲、熔化,铁汁如血般流淌。
热浪翻滚间,那些曾承载过无数悲愿的锅碗瓢盆,尽数化作灰烬。
凌月立于侧畔,精神力悄然铺展,感知着空气中每一道能量波动。
她看着陆野将灰烬与从锈河底捞出的黑泥混合,亲手揉捏成一座座微型碑塔,不高,不过半尺,却整整齐齐排列成阵,三百座,一座不差。
每座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和一句极简的话:
“阿妹,想再吃一口焦糖蛋饼。”
“爹,记得您煮的酸辣粉加双蛋。”
“小豆子,最爱妈妈糊掉的米饭。”
这是三百个死在慰灵播散器幻梦中的亡魂,也是三百段被偷走的温存。
哭炉匠拄着拐杖走来,一身破袄沾满木屑。
他曾是百味堂首席铸锅师,如今却专做棺材。
他蹲下身,用棺材剩下的边角料,一块块雕出锅形顶盖,轻轻扣在碑塔之上。
“灶烧尽,魂不散。”他哑声说道,“这叫‘食冢’——以食载道,以冢安魂。”
风吹过碑林,灰烬轻颤,仿佛有低语回荡其间。
当夜,寒潮再度袭来。
小炭条蜷缩在碑旁,浑身滚烫,嘴唇干裂,意识模糊。
他不断呢喃:“糖……是白的吗?我娘说……甜的是太阳的颜色……”
陆野蹲在他身边,指尖探其脉门——枯竭如井,生机将断。
他沉默片刻,从系统空间取出一粒晶莹剔透的结晶,通体泛蜜光,宛如凝固的晨露。
这是完成“往生粥”任务后,系统给出的唯一奖励:蜜心结晶,传说能唤醒沉眠的情感记忆。
他碾碎,调入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孩子口中。
忽然,小炭条睁开了眼。
不是病态的清明,而是孩童独有的、纯粹的欢喜。
他笑了,嘴角咧开,眼角还挂着泪,却像看见了整个春天。
“好烫……”他喃喃,“像太阳……化在嘴里……”
话音落下,体温骤降,呼吸平稳,竟安然入睡。
凌月一直在旁记录,精神扫描未曾停歇。
就在那一瞬,她捕捉到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来自陆野体内,准确地说,来自那个深埋识海的【武道食神系统】。
赤红的核心表面,浮现出一段模糊影像:
一名白衣厨师,立于巨鼎之前,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少年。
他手持菜刀,横颈一划,鲜血喷涌,尽数洒入灶火之中。
火焰猛地腾起,化作龙形,直冲云霄。
而灶台上,赫然刻着三个古字——
初灶密室。
影像一闪即逝。
“它在吸收情感……”凌月低声自语,“不是单纯的任务执行者……它在成长,也在……记仇。”
次日清晨,铁舌阿婆拄着拐杖而来,金属舌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咔嗒作响。
“我知道‘地下输味管网’怎么走。”她说得平静,却让全场寂静。
她是基地最老的活地图,三十年前因一场毒雾事故,舌头被替换为合金片,从此味觉全失,却也因此记住了所有基地的通关密令。
她吐出一片锈铁,边缘参差,纹路古老。
“这是我丈夫留下的。”她声音沙哑,“他是老焊工,负责铺设最初的输味管网。临死前,把图刻在我舌骨上。”
陆野接过残片,与系统怀表内盖对照——纹路完全吻合。
七条隐秘通道浮现,蜿蜒如血脉,最终指向一处被重重标记的禁地:初灶密室。
可当他凝神细看,瞳孔骤然一缩。
所有线路的终点,并非密室入口。
而是……汇聚于他胸口位置,仿佛那扇门,不在远方,而在他体内。
他冷笑出声,眼中无惧,唯有锋芒毕露。
“原来我不是去闯关。”他低语,“是去还债。”
第三日正午,陆野站上高台,宣布重启“赎愿阵”。
但规则已变。
“每人,须亲手复刻一道亡者最想吃的菜。”他声音沉稳,“并讲述他们的生平。不做,便无资格吃我一口饭。”
起初无人敢动。怕触碰回忆,怕唤醒痛苦。
直到一名母亲颤抖着走上前,拿起铁铲,在临时搭起的小灶上翻炒土豆。
焦糖色渐起,香气弥漫,她一边炒,一边哽咽:“这是我女儿六岁生日那天……我不会做饭,糊了……可她吃得特别香,说这是世界上最甜的土豆……”
锅盖掀开刹那,风忽然停了。
仿佛有谁在远处笑了一声。
紧接着,第二人上前,第三人……灶火连绵不绝,炊烟袅袅升腾,如同三百年前文明尚存时的黄昏。
凌月监测着系统脉路,发现每当一道记忆菜肴完成,那赤红核心便吸收一丝温和能量,原本紊乱的纹路竟逐渐清晰,像苏醒的血管,缓缓搏动。
“它在长大……”她望着陆野背影,轻声道,“也在记仇。”
夜深。
营地归于寂静,唯有碑林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光泽。
陆野独坐于火堆旁,手中摩挲着那枚怀表,耳边似有无数低语交织——哭声、笑声、锅铲碰撞声、母亲哼唱的童谣……
忽然,火线猴从暗处窜出,一把抓挠他的衣袖,毛发炸起,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北方雪原。
陆野抬眼望去。
风雪未至,天地静谧。
可在那苍茫尽头,数十道黑影正悄然逼近,无声无息,踏雪无痕。
为首者披残甲,身形佝偻,右手紧握一柄断裂的刀——刀身斑驳,形制诡异,赫然是“断脊刀”的仿制品。
而那双眼,隔着千里风雪,直直望来,仿佛早已认定了他。
寒风如刀,割裂夜幕。
火线猴的爪子死死抓着陆野衣袖,毛发根根炸起,瞳孔缩成一线,死死盯着北方雪原。
那数十道黑影已踏破风雪边缘,无声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为首之人佝偻着背,残甲斑驳,右手紧握一柄断裂的刀——形制诡异,正是当年赤脊帮以活人炼骨、断脊取劲所铸的“断脊刀”仿品。
那是吃人成性的标志,是废土中最令人胆寒的恶名。
可陆野只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烬,眼神平静得不像面对一支嗜血残军,倒像是……等来了迟到的食客。
“抬锅。”他淡淡开口。
两名拾味队员立刻将那口从百味堂废墟中拖出的巨鼎架上火堆。
陆野亲手将昨夜未吃完的“赎愿菜”尽数倒入——焦糖土豆、糊米饭、酸辣粉汤底、烤焦的蛋饼碎屑……三百道带着记忆温度的残羹,在铜锅中交融翻滚。
元能悄然注入,文火慢煨,香气如丝,缠绕着风雪,向北弥漫而去。
那支曾屠城三座、啃骨吸髓的残兵队伍,脚步竟开始迟缓。
有人踉跄停下,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喃:“这味儿……我娘……叫我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闭嘴!”一名疤面老兵怒吼,却在下一瞬僵住——他手中的刀尖,竟微微颤抖。
陆野踏上高台,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他不运元能,不展杀意,只用一道穿透风雪的声音,砸进每一个残兵耳中:
“你们吃过人,也被当成肉啃过。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是继续当野狗,还是回来当人?”
死寂。
然后,一声哽咽撕裂寒夜。
那名疤面老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颅重重磕向冻土:“我们……不想再闻血味了……真的……不想了……”
仿佛堤坝崩塌,三百残兵齐刷刷抛下武器,刀枪坠地之声如雨点敲棺。
他们跪伏于碑林之前,额头触地,像是要把一生罪孽,埋进这片承载亡魂温存的灰土。
黑暗深处,一道瘦削身影悄然浮现——断肠官,昔日监察百味刑律的执法者,如今却立于罪与恕之间。
他望着满地丢弃的断刃,低声道:“我来当他们的监察使。若再犯,不必你动手,我亲手剐了他们。”
陆野没回应,只轻轻点头。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降临,营地沉入静谧。
唯有碑林中央,陆野独自伫立,手中捧着一碗残渣——最后一点“共生 stew”,混着蜜心结晶的余韵,还带着体温。
他蹲下身,将它缓缓埋入主碑之下。
刹那间——
整片碑林微微震颤!
灰烬如活物般流动,在月光下蜿蜒爬行,自发拼出四个大字:主客易位。
系统无声震动,识海深处,那枚赤红核心猛然一缩,仿佛心脏跳动第一拍。
一声极轻的叹息自虚无传来,古老、疲惫,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怀表突兀开启。
青铜表盖弹开瞬间,指针疯狂逆旋,沙哑低语从内部渗出,如同九泉之下有人呢喃:
“第六任……也是在这儿……把锅砸了……”
停顿一瞬,那声音忽而贴近耳膜,近乎蛊惑:
“你呢?”
风止,灰凝,天地屏息。
陆野低头看着掌中怀表,眸光幽深如渊。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合上表盖,转身走向帐篷。
而在那无人注视的角落,表盘背面,“还剩几顿饭?”下方,悄然浮现出第二行细小刻痕,墨色未干,似血初凝——
吃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