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煮的是债,不是神
清晨的风,带着铁锈与灰烬的气息,在营地边缘缓缓游走。
天刚蒙色,第一缕光还未刺破云层,营地外已跪满了人。
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像一片被霜雪压垮的枯草。
他们褪去了那身象征“饿鬼道”的漆黑符袍,露出底下褴褛的皮肉与疤痕。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样东西——半块发霉的干粮、一撮结块的盐粒、一根烧焦的指骨,甚至是一片从旧锅底刮下的焦炭残渣。
这些,是他们在地狱里藏了最久的东西。
不是食物,是记忆。
吞炭童第一个爬上前。
他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像是砂纸在磨铁。
他张开嘴,猛地一呕——漆黑如墨的炭粉喷涌而出,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微型坟茔。
“我……想学切菜。”他抬起脸,眼中没有光,却有火。
陆野站在灶前,没说话,只是从腰间抽出一把钝刀,递了过去。
刀刃卷了边,木柄裂了缝,是野火号厨房里最不起眼的一把。
可当吞炭童接过它时,手指竟止不住地颤抖。
“从削土豆开始。”陆野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手稳了,才能拿得起命。”
人群后方,一声轻响。
断筷僧不知何时出现,一身灰布僧衣破烂不堪,肩上背着一只竹篓,里面插满了断裂的筷子——九十九双,长短不一,材质各异,有的烧焦,有的浸血,有的被牙印咬出深深凹痕。
他默默走到空地中央,将筷子一根根插入地面,围成一个环形。
“每一根,”他低声道,声音如风吹经幡,“都曾属于一个不敢吃饭的人。”
话音落,风骤停。
凌月蹲在角落的数据板前,指尖飞快滑动,投影出一张复杂的神经图谱。
她眉头紧锁,呼吸微颤:“当‘渴望值’突破临界点,大脑会自发重建味觉神经连接——哪怕舌头被割、神经被毁……只要还有执念,就能重新‘尝’到味道。”
她抬头看向啃土女。
那个曾蜷缩在阴影里的女人,此刻正坐在一块废铁上,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一片生菜叶。
她的动作极慢,仿佛每一口都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禁忌。
菜叶被牙齿碾过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春雪融化时冰层的轻响。
然后,她流泪了。
泪水顺着下巴滴落,砸进掌心残留的菜汁里。
“她说……”凌月轻声转述,嗓音有些哽,“菜叶的脉络,像春天的河。”
陆野听着,目光未动,只将众人献上的“残食”一一接过,投入锅中。
那是一口普通的行军锅,锅底还留着昨夜香莲燃烧后的焦痕。
但他倒入食材时,动作庄重得如同祭天。
霉饼干碎、盐粒、炭粉、焦骨……所有被视为污秽之物,尽数入锅。
最后,他取出一小瓶“醒魂泉”——系统奖励的顶级疗愈秘药,价值堪比皇阶武者全力一击——仅滴入一滴。
水珠落入锅中,瞬间蒸腾起乳白色的雾气,非香非臭,却让所有人鼻腔一酸,眼底发热。
“这不是施舍。”陆野低声说,掌心贴上锅壁,元能缓缓注入,“是还债。”
老乞骨倚在岩壁上,用肋骨敲击地面,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节奏,像是某种远古的节拍器。
“九任食神,八个自烹,一个逃了。”他咧嘴笑,下颌骨又掉了半截,却浑不在意,“逃的那个,把锅带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只知道……灶母不会灭,只会等。”
他空洞的眼窝转向陆野。
“你以为是你激活了系统?”他冷笑,“不。是灶母等了一个轮回,终于等到一个不怕掀锅盖的人。”
话音落下——
整座灶台猛然震动!
锅底裂开一道缝隙,无数细如蛛丝的根须钻出,迅速蔓延至地面,交织成一张发光的脉络网。
所过之处,沙石自动翻起,金属残骸微微震颤,连远处枯死的变异荆棘也轻轻摇晃。
系统的声音第一次不再冰冷机械,而是如低语般响起:
【百味律令·第一章:激活成功】
【凡因“饿”而生之痛——饥寒、背叛、遗忘、绝望——皆可由“饱”而解】
【法则生效范围:营地全域】
刹那间,跪伏在地的信徒们齐齐一颤。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溃烂的手掌,忽然发现那久未感知的痛楚,竟变得柔软了些;有人抱着头蜷缩多年,此刻缓缓抬起头,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更有一个年迈的老妪,颤抖着将一撮盐粒送入口中,闭目良久,忽然嚎啕大哭:
“咸的……我还记得……我男人最爱吃我腌的萝卜……他说太咸……可我还是放了很多盐……因为他说喜欢……”
哭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不是哀嚎,是释放。
陆野立于灶前,背影被晨光照得拉长,仿佛一尊自荒芜中崛起的神只。
饱,也可以是一种武器。
而他的锅,才刚刚开始沸腾。
远方废墟之巅,一道孤影静坐不动。
空腹佛独坐于断墙之上,手中紧握着一柄扭曲的金属匙——那是他幼年时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被称为“断舌匙”。
晨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双早已失焦的眼睛。
他低头看着那把匙,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裂帛。
然后,一点点,将它掰弯。
再掰。
直到——
第一段,断了。
空腹佛坐在断墙之上,寒风如刀,割不破他早已麻木的皮囊。
那柄“断舌匙”在他手中一寸寸断裂,金属扭曲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哀鸣,每一声脆响都凿进他灵魂的裂缝。
他闭上眼。
雪,又下了起来——只在他脑海里下着。
那是三十年前的冬夜,天穹裂开,元能暴走,世界崩塌。
母亲抱着三个孩子蜷缩在地窖中,外面是饿疯了的人群,啃食同类的惨叫此起彼伏。
火光映在她脸上,泪已结冰。
“只能活一个……”她的声音轻得像风,“谁最小,谁吃别人。”
然后是一片黑暗,血腥味灌满鼻腔。
他活了下来,兄姐成了他腹中的“粮食”。
那一口人肉的味道,不是咸,不是腥,而是罪。
自那天起,他发誓永不再“进食”,以苦修赎罪,创立“饿鬼道”,禁绝五味,焚舌明志,把饥饿当作通往“清净”的阶梯。
可此刻——
一缕极淡的香气,乘风而来。
清甜、微涩,带着泥土与霜露的气息,像初春的第一片嫩叶被阳光晒暖。
是……白菜?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千万根细针顺着脊椎刺入大脑。
本能驱使他抓起脚边的沙土,狠狠塞进口中,牙齿 grinding 着碎石,喉咙痉挛,想要呕吐。
但……没有。
咀嚼中,某种陌生的平静缓缓升起。
沙粒粗糙,却无法掩盖那股香味的渗透。
它不霸道,不蛊惑,只是温柔地缠上他的神经,像一只迟到了三十年的手,轻轻抚在他冻僵的肩头。
原来……
饿到极致的人,
不是想吃人。
是想被人喂一口热汤。
这个念头如雷霆炸裂,将他毕生信仰的根基轰成齑粉。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野走来,一身粗布围裙未解,手中端着一碗汤——浑浊的杂烩,漂着几片烂菜叶,一块焦黑的肉渣,甚至还能看见半截没捞净的锅灰。
寻常人看一眼就会皱眉倒掉。
但他走得庄重,如同捧着王权之冕。
他在空腹佛面前停下,蹲下,将碗轻轻放在断裂的砖石上。
没有言语,没有劝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汇。
只有那碗汤升腾起的白气,在冷风中倔强地盘旋,像一条不肯消散的灵魂。
陆野起身,转身,一步步走下废墟。
就在他背影即将消失于晨雾之际——
“啜……”
一声极轻的啜饮,如露滴落荷心。
紧接着,是压抑了三十年的呜咽,从胸腔最深处撕裂而出,破碎、颤抖,却又无比真实。
那不是一个信徒的忏悔,而是一个“人”的苏醒。
远处,初灶密室的地底深处,裂缝已扩至丈许,青铜巨锅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缓缓旋转,锈迹剥落,露出底部新浮现的铭文:
第九任已死,新主当立。
凌月站在营地高处,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风拂过她湿漉漉的睫毛。
她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风,带着点咸味?”
那是哭过的味道。
而在营地边缘,晨光微亮,一片阴影悄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