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连下了三天，加工点的仓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林宇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货架顶层，指尖划过积灰的海蓬子干货包装袋，塑料袋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刺耳。货架从地面堆到房梁，每个格子都塞满了产品，连过道都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宇哥，恒信那边又来电话了。” 柱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慌张，“张总监说…… 这个月的订单要砍掉七成，还说之前订的货，能不能先暂缓发货。”
林宇手里的包装袋 “啪” 地掉在地上，红绳系着的溯源二维码牌在灰堆里滚了两圈。他顺着梯子往下爬，木梯晃动得厉害，最后几级几乎是跳下来的。“暂缓发货？” 他抓住柱子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上个月他们刚追加了两千斤淀粉，怎么突然就……”
苏瑶抱着账本从外面进来，浅蓝色连衣裙的下摆沾满泥点，显然是冒雨去镇上银行跑了一趟。“银行那边也说不行。” 她把账本往桌上一摊，声音带着哭腔，“咱们的贷款申请被驳回了，说近期农产品加工行业风险太高。” 账本上用红笔圈着的应付账款像串血字 —— 给红薯种植户的货款、冷库电费、员工工资，加起来足有十五万。
王婶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走进来，看到满仓库的货，手里的碗差点脱手。“这…… 这是怎么了？” 她把姜汤往桌上放，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前阵子还催着我们加班赶货，怎么突然就堆成山了？”
林宇没说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踩着积水往镇上的快递点跑，裤脚很快湿透，沉重地贴在小腿上。快递点的王老板正对着电脑叹气，见他进来，指了指墙角的退货箱：“恒信退回来的货，说是终端销量跌了六成。你自己看吧，好多超市都在清库存，打折力度比批发价还低。”
纸箱里的海蓬子咸菜罐头歪歪扭扭地堆着，有几瓶的标签都被水泡皱了。林宇拿起一罐，生产日期还是上个月的，罐身上印的 “恒信联合出品” 字样此刻显得格外讽刺。“怎么会这样？” 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上周在县城超市看到的场景 —— 健康食品区的货架上，海蓬子产品被摆在最底层，上面贴着 “买一送一” 的黄色标签，而旁边的藜麦、奇亚籽货架前却围满了人。
【系统紧急提示：检测到市场需求剧变。受 “低碳水饮食” 潮流影响，高纤维海产加工品市场接受度骤降 37%，替代品藜麦类产品销量增长 210%。当前库存可销售周期：海蓬子干货 187 天，红薯淀粉 92 天，青蟹罐头 65 天。资金链断裂风险等级：高。】
淡蓝色的面板在雨雾中闪着刺目的红光，林宇盯着 “资金链断裂” 几个字，胸口像被仓库的铁门狠狠撞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拨打张敏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提示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连续拨了三次都是如此。
回到加工点时，仓库门口已经围了十几个村民。种红薯的李大叔举着皱巴巴的送货单，嗓门在雨里炸响：“小宇，这都月底了，我那三万块货款啥时候结？家里等着钱给孙子交学费呢！” 后面立刻有人附和，七嘴八舌的抱怨声混着雨声，像无数根针往林宇心上扎。
“大家稍安勿躁。” 苏瑶撑着伞挡在林宇身前，连衣裙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我们正在和恒信沟通，过两天一定给大家答复。” 她回头给林宇使了个眼色，眼神里的慌乱被刻意压着，“王婶，麻烦您先带大家去会议室坐，我给沏壶热茶。”
林宇看着村民们骂骂咧咧地跟着王婶离开，突然发现刘大嫂的丈夫没在里面。“刘大哥呢？” 他问柱子。
柱子往冷库的方向努了努嘴：“一早就在那儿蹲着呢，说咱们欠的冷库工程款再不结，他小舅子就要来拆设备了。”
冷库的压缩机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保温门虚掩着，透出里面的寒气。刘大嫂的丈夫蹲在台阶上抽烟，脚下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看见林宇进来，把烟头往地上一碾：“小宇，不是我不讲情面。那批铜管是我托人从青岛调的货，人家天天催我要钱。” 他指着冷库控制面板，“这玩意儿一天电费就得两百，现在停了也好，省点钱。”
林宇伸手去摸冷库门，金属把手冰得刺骨。里面的青蟹罐头堆到了门沿，每个纸箱上都印着鲜红的 “合格” 印章，是上周刚下线的新产品。他想起苏瑶为了设计罐头标签熬了三个通宵，王婶带着妇女们手工贴标的场景，喉咙突然像被堵住一样发紧。
“我去趟县城。” 林宇突然转身往外走，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雨水顺着头发往脖子里灌，“苏瑶，你把所有库存盘点清楚，分品种列个表。柱子，去把这半年的销售数据找出来，我有用。”
苏瑶追出来把帽子给他扣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耳垂：“我跟你一起去。”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热乎的红薯，“路上垫垫肚子，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县城的恒信办事处挤满了人，都是来问订单的供应商。穿西装的工作人员举着扩音喇叭喊：“各位稍等！张总监正在开紧急会议，市场部刚传来的数据，全国海产加工品销量环比下降 53%，不是针对某一家……”
人群里炸开了锅。卖海带的老李叔捶着桌子骂：“上个月还说要扩大采购，这说变就变，你们恒信是耍人玩呢？” 旁边卖紫菜的大姐抹起了眼泪：“我那批货压在港口，每天的堆存费就够我喝一壶的……”
林宇挤到前排时，张敏正好从会议室出来，眼圈泛红，往日的从容荡然无存。“林老板，抱歉。” 她把他拉到走廊，声音压得很低，“总公司刚下的通知，所有海藻类产品生产线暂停，全力转产藜麦制品。现在超市里海蓬子干货堆成山，我们的仓库都放不下了。”
“那我们的货……” 林宇的声音发颤。
“只能先压着。” 张敏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货款可能要延迟三个月，这是总部的决定，我也没办法。” 她从包里掏出份市场报告塞给他，“你自己看吧，现在消费者都信什么‘低碳水’，咱们的产品突然就没人要了。”
报告上的折线图触目惊心，海蓬子产品的需求曲线像断崖一样垂直下跌，而藜麦的曲线却陡峭上升，两条线在九月中旬形成鲜明的交叉。林宇捏着报告的手指关节泛白，纸页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皱。
回到加工点时，天已经黑透了。仓库的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员工们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像蒙了层灰。王婶把大家凑的钱放在桌上，零零碎碎的纸币和硬币堆成小小的山：“这是我们几个老婆子的私房钱，先给大家发点生活费。”
柱子蹲在角落抽烟，平时洪亮的嗓门变得沙哑：“我刚才去镇上问了，收废品的只肯按斤称这些罐头，说包装太好，拆着麻烦。”
刘大嫂突然哭出声：“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辞了刘三那边的活……” 话没说完就被王婶瞪回去：“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小宇平时待咱们不薄，这时候该抱团才是！”
林宇站在仓库中央，看着眼前的景象喉咙发堵。货架上的产品在昏暗里像沉默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起年初扩建车间时的热闹，想起新设备启动时的欢呼，想起和恒信签约时的激动，那些画面和眼前的冷清重叠在一起，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苏瑶悄悄递来杯热水，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过来。“别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安定的力量，“我盘点过了，海蓬子干货还有三千斤，淀粉一千五，罐头八百箱。咱们先停掉生产线，把能退的原材料都退回去，能省一点是一点。”
林宇接过水杯，热气模糊了视线。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敲着丧钟。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难的日子还在后面，但看着仓库里散落的红薯、墙角员工们凑的零钱、苏瑶眼里的坚定，他攥紧了拳头 ——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倒下。
深夜的办公室里，林宇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系统面板上的库存预警红得刺眼，【资金链健康度】的进度条只剩可怜的 15%，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苏瑶趴在桌上睡着了，眉头还紧紧皱着，手边放着没算完的账本。林宇轻轻给她披上外套，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滩涂，远处的海浪声比往常更沉，像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
他点开通讯录，指尖悬在 “李伯” 的名字上迟迟没按下去。镇上的贷款没下来，恒信的货款要拖欠，种植户的钱不能欠，员工的工资不能拖，无数个 “不能” 像锁链一样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仓库里的霉味似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混着窗外的雨气，成了这个深秋最呛人的味道。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宇终于在账本上圈出几个名字 —— 都是之前拒绝过的小经销商，或许现在只能放下脸面去求人家了。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看着熟睡的苏瑶，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这个摊子撑下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但笼罩在加工点上空的阴霾，却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