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瑶倚着神树沉沉睡去，呼吸均匀，面容在流转的莹光下静谧美好。她推算飞蓬与重楼新仙界之战的凶吉，心神损耗过巨。
李莲花凝视着她。
那压抑了三千年的情感与怨恨，如同在地底奔涌了太久太久的熔岩，终于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调动起万年来于无声处艰难积攒、对神树灵力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掌控，凝聚了全部的神魂本源。
一道淡薄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虚影，自虬结的树干上悄然浮现。轮廓依稀是当年李莲花的模样，青衫依旧，眉眼间却再无昔日的疏朗旷达，只余下被漫长孤寂、浓烈痴缠与对天道不公的愤懑浸透的偏执。
他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亵渎与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控诉，那虚幻、冰冷的唇，极其轻柔又无比沉重地，落在了夕瑶光洁的额间。
只是一个瞬间的触碰，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妄念、深情与不甘。
虚影抬起眼，目光死死锁在夕瑶恬静的睡颜上，那眼神炽热如火，亦沉痛如渊。
恰在此时，凛冽战意由远及近。飞蓬将至。
李莲花的虚影如泡影般瞬间破碎，消散于无形，重归神树内部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飞蓬身影落下，银甲染煞。他未惊扰熟睡的夕瑶，只静立一旁。夕瑶被锋锐之气惊醒，见是飞蓬，眸中闪过一丝对挚友不顾自身的无奈。
“与重楼，下次约战于新仙界。”飞蓬声音平稳而决绝。
夕瑶蹙眉，担忧真切：“新仙界？那是规制外的险地！将军，私斗已触天条，为何还要选此九死一生之地……”
飞蓬打断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冰封的眼底似有压抑的翻涌：“夕瑶，你明白的。唯有在生死边缘，方能窥见大道真谛。你……懂我，是吗？”
夕瑶望着他，眼眸中情绪复杂，有关切，有无奈，更有一种超越了简单男女之情的、深切的懂得。她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力的叹息。
“……务必珍重。”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重归死寂的李莲花“眼”中。
飞蓬那句寻求认同的“你懂我，是吗”，夕瑶那饱含深刻理解的叹息，在他被执念与怨恨蒙蔽的感知里，全然扭曲成了不容置疑的深情与默契！
而这一切，都像是在嘲讽他被天道剥夺的、永远无法拥有的可能！若天道不曾抹去她的记忆，若他能化形……站在她面前、与她拥有这般灵魂共鸣的，本该是他李莲花！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介入的共鸣——他如此坚信着。
而他，不过是一个藏身树壳、连存在都无法被感知的影子，连那倾注全部神魂的虚妄一吻，都无人知晓。是天道，将他逼至如此境地！
强烈的怨愤与不甘，如同剧毒荆棘，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所有意识。
毁了他……
为何偏偏是飞蓬？为何天道如此不公，抹去我的可能，却成全他的靠近？！
若这世间再无飞蓬……
这疯狂而暴戾的意念，如同九幽魔咒，在他意识深处轰然爆发。
神树内部，那磅礴的灵力隐隐震荡，泛起一丝丝隐晦不安的晦暗波纹。
飞蓬似有所感，锐目扫过神树，微蹙眉峰，却未察异常，身化流光离去。
夕瑶满心忧虑目送，目光清澈，带着纯粹的牵挂。
她并未察觉身后神树的悸动，更不知那沉默的树魂，已在她与飞蓬这看似寻常的互动中，在对天道不公的熊熊怨恨催化下，被自身的妄念推向疯狂的边缘。
李莲花彻底沉沦。毁灭的疯狂与残存的理智殊死搏杀，将他拖向更深的绝望。
他渴望夕瑶的眼眸只倒映他一人，这份渴望早已融入魂魄本源。
可若是以身堕魔道为代价，若是以彻底毁灭另一个存在来换取……这，还能称之为爱吗？
还是他早已在这无尽的守望、永恒的求不得，与天道无情的打压中，迷失了自我，让那份最初或许只是源于陪伴的祈愿，异化成了足以吞噬一切、包括他自己的……魔障？
李莲花默然，唯有其内部汹涌激荡的暗流，与对天道刻骨的诅咒，在疯狂翻滚。
夕瑶指尖抚过粗糙树干，声音微颤：“神树，他会平安的，对吗？”
李莲花轻晃枝叶，沙沙声低沉，似无声应和。
然而，新仙界一战的余波未平，神界上空已笼罩肃穆威压。天帝谕旨如惊雷传遍：飞蓬将军私斗成性，擅离神魔之井，削去神职，打入凡间轮回。
消息传来时，夕瑶正在擦拭叶片，云帛滑落，脸色瞬间苍白。李莲花清晰“感觉”到她周身灵气刹那紊乱、冻结，巨大的恐慌与悲伤弥漫开来。
她不及言语，化作流光冲向天门。
李莲花的意识紧随，“看”到南天门外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飞蓬已卸甲着布衣，挺拔孤傲如故。夕瑶跌撞赶到，停住脚步，胸脯起伏，一字难言。
飞蓬回头，深深看她一眼，目光复杂，似有愧疚、不甘、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眷恋？他最终无言，毅然转身，踏下云阶，身影决绝，未曾回头。
在他消失的刹那，夕瑶眼眶中凝聚的泪水，无声滑落，碎在冰冷天阶上。
李莲花“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夕瑶无声的泪，脆弱的背影，那几乎将她吞噬的悲伤。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揉碎。
他没有感到快意，只有无边的心疼与唏嘘。他宁愿看她每日念叨飞蓬，也不愿见她如今如凋零之花，失去所有色彩。
而更多的，是深沉的绝望与破碎。
夕瑶……她是不是爱上飞蓬了？
若非深爱，何以至此？若非情根深种，何以肝肠寸断？
这个认知，将他内心深处那点仅存的、卑微的期盼，彻底劈得粉碎。
他近两万年的守望，几千年的执念，在夕瑶为飞蓬流下的眼泪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微不足道。
他输了。输给了夕瑶的心。
纵使他能化出虚影，纵使他拥有漫长时光……她的眼泪，只为另一个男人而流。
他的意识在神树内部剧烈震荡，灵力变得死寂，如燃尽的灰烬，冰冷荒芜。
夕瑶失魂落魄地回到神树旁，无力跌坐，环抱膝盖，将脸埋入，单薄肩膀微微颤抖。
李莲花感受着她的无声哭泣，那令人窒息的悲伤。
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再次凝聚微弱神魂，一道比之前更加淡薄、几乎透明的灵体虚影，自树干浮现，如同月下青烟。
虚影缓缓张开双臂，做出环抱的姿态，将树下蜷缩发抖的小仙子，虚虚地拢在怀中。
没有触碰，没有温度。
然而，夕瑶却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包裹住自己，直接沁入心魂，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驱散着冰冷与绝望。
她茫然抬头，泪眼婆娑，四下张望，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沉默的神树，和它投下的、仿佛更加温柔的阴影。
是它在安慰我吗？
她下意识朝温暖来源靠去，身体倚靠树干，重心却仿佛投入无形怀抱。她疲惫闭眼，泪水依旧滑落，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被抚平些许。
“……神树，”她哽咽着，轻得像羽毛，“我只有你了……”
说完，疲惫与安心感交织，让她沉沉睡去。
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无意识地、极其含糊地喃喃了一声：
“……神树……哥哥……”
这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呓语，如同惊雷，在李莲花（的灵体）耳边炸响。
虚影猛地一颤，虚幻手臂收紧，仿佛用尽灵魂力量。
她叫了……“神树哥哥”？
那个被她遗忘，被天道抹去的称呼……在她最脆弱时，脱口而出？
小夕瑶……你的心里，终究是有我的，是吗？即便没有了记忆，那份依赖与亲近，早已刻进本能，从未真正消失，对吗？
巨大的狂喜与酸楚交织，冲淡了灭顶的绝望。
他输了她的爱情，或许从未拥有过。
但他似乎……并未完全失去她。那近两万年的陪伴，并非徒劳。他在她心中，依然占据着一个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位置，一个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却会在最无助时本能寻求的归处。
这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他内心无边的黑暗。
灵体虚影低头，“凝视”着怀中安然睡去的容颜，泪痕未干。他心中翻涌着心痛、欣慰、爱意，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守护的决心。
他依旧无法拥有她如同对飞蓬那般炽热的情感，但此刻，能成为她最后的港湾，能被她潜意识里如此依赖，似乎……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