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营地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巡夜士兵偶尔走过的轻微脚步声和远处海潮拍打礁石的单调回响。
张宪的营帐里一盏小小的油灯还在散发着微弱的昏黄的光。
他没有睡。
他只是坐在简陋的行军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擦拭着他那柄刚刚打造出来的战术匕首。冰冷的刀锋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他明天就要走了去一个完全未知的甚至可能不存在的世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面容之下。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外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谁?”张宪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的手已经无声地握住了刀柄。整个人如同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猛虎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门帘外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个带着几分犹豫和胆怯的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张将军是我。刘莉。”
张宪愣住了。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地放松了下来。眼中那瞬间凝聚起的杀气也随之消散。
“刘姑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意外“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能进来吗?”门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紧张了。
“……请进。”
门帘被轻轻地掀开。刘莉低着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似乎是刚刚洗漱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只是她的脸颊红得有些不正常两只手也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张将军……”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张宪是个粗人。他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男人扎堆的军营里度过的。他见过最多的是敌人的血和战友的汗。他从未在深夜里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自己的营帐中如此独处过。
一时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刘姑娘……请坐。”他站起身指了指旁边唯一的一只木凳。
“不……不了。”刘莉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我说完就走。”
营帐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只有那盏油灯里的灯芯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终于刘莉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她猛地抬起头迎着张宪那有些疑惑的目光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了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张将军这个……给你。”
那是一支金手镯。样式简单却也看得出是用了足金打造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又沉甸甸的光泽。
张宪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看着那支手镯眉头微皱:“刘姑娘这是何意?如此贵重之物我不能收。”
“它不贵重。”刘莉连忙解释道生怕他误会“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我爸妈送给我的。我妈说这镯子能压住福气保人平安。”
她看着张宪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期盼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我只希望……只希望它能保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张宪彻底地呆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那支在他眼前泛着暖光的金手镯又看了看刘莉那双因为紧张和真诚而显得水光盈盈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想起今晚喝的那碗酒。酒很烈烧得他的胃里暖烘烘的。但是此刻一股比那烈酒还要灼热还要滚烫的暖流从他的胸膛里升腾起来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张宪岳家军的猛将在战场上流过血断过骨身上至今还留着十几道狰狞的伤疤。他从未怕过。
可是现在面对着一个姑娘一件如此充满了分量的信物一句最简单最朴素的祝福他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不受控制。
他所处的大宋礼教森严。女子大多矜持内敛。他还从未见过像刘莉这般大胆直白敢在深夜独自闯进一个男人的营帐只为了送上一句平安祝福的姑娘。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在灯光下因紧张和羞涩而显得愈发娇艳的脸庞。
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喜欢这个姑娘的。
那碗已经下肚的烈酒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发挥了它的作用。一股前所未有的豪勇之气从他的胸膛里升腾而起。
他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支手镯而是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地将那支手镯推了回去。
“刘姑娘。”他开口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你的心意我张宪……心领了。但是这件东西我不能收。”
刘莉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脸上写满了失落:“为什么?你……是嫌弃它吗?”
“不是。”张宪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从未如此刻这般专注和温柔“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贵重了。这不是金子贵重而是……这是你爹娘给你的念想是你身上最后的寄托。我张宪何德何能能收下姑娘如此珍贵的信物。”
他看着刘莉声音沉稳了下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刘姑娘我张宪是个粗人这辈子都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我不会说那些文人墨客的花言巧语。其实……自从那天在路上你崴了脚我为你牵马开始我……我就记住你了。”
他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张坚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我当时心里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我当时牵着马都不敢回头看你生怕被你发现了会觉得我唐突了你。”
“后来到了营地你来向我道谢岳云那小子他们一起哄把你给吓跑了。那天晚上我回去之后把他们几个都给教训了一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怕他们吓着你了以后你都不敢再跟我说话了。”
“刘姑娘你很好,你温柔善良美丽。”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喜欢你。”
他说完这三个字脸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
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用一块小小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布包包裹着的东西。他将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露出来的是一枚已经有些发黑的三棱箭簇。箭簇的尖端依旧锋利带着一股能刺穿骨骼的冰冷气息。
“这是……”刘莉看着那枚带着不祥气息的箭头有些不解。
“五年前对阵金人。”张宪的目光落在那枚箭头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这一箭射穿了我的锁骨离我的心脏只有三寸。那天晚上是我自己用刀把它从我的骨头里挖出来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它提醒我我的这条命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我张宪这条命是父母给的是岳帅给的也是从阎王爷手里自己抢回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莉。他将那枚冰冷的箭头郑重地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刘姑娘我把它交给你。”
“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这条命……也交给了你的意思。我没有什么金银玉器这是我身上唯一能称得上‘信物’的东西了。”
“你拿着它。等我。”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等我回来以后我……我希望能光明正大地来追求刘姑娘。我希望能有机会向你证明我张宪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不知刘姑娘……是否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他终于将那句最想说的话用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笨拙而又真诚的方式说了出来。
刘莉彻底地愣在了原地。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枚冰冷的沉甸甸的箭头。她能感觉到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男人最坚硬的骨头和最滚烫的鲜血的味道。
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如此……独特如此震撼人心的方式来回应自己。
这不是什么信物。这是一个男人用自己的生命和荣耀许下的最重的承诺。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但她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抹比那灯火还要灿烂的笑容。
“好。”她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她将那枚箭头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生命里。
“我等你。”
“我拿着它等你回来。”
刘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营帐的门帘之后。
营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盏油灯依旧在静静地燃烧。
张宪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他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着的那一丝属于她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支被她强行留下的温润的金手镯。手镯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她手心里的那一点点紧张的汗渍。
他低着头看着这支手镯。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那张一向如岩石般坚毅的面容上。那张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了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傻气的笑容。
他的心跳得依旧很快像是在擂鼓。
胸膛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充斥得满满当当。
他知道。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姑娘喜欢他。
那种喜欢就藏在她深夜到访的勇气里藏在她递过手镯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里藏在她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他影子的眼睛里。
原来这就是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打赢一场最酣畅淋漓的胜仗还要让人血脉贲张。比喝下最醇厚的美酒还要让人沉醉。
他将那支金手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最贴身的怀里的暗袋里。那里紧挨着他的心脏。
他想从今晚起自己的那枚箭头便有了安身之所。它不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自己许下的承诺被那个姑娘妥善地保管着。
而自己的这条命也从此有了另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他张宪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一定要从一场未知的征途中活着回来。
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忠义。
只是为了那个拿着他的信物在灯火阑珊处等着他的姑娘。
张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迷醉和激动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稳。
他走回床边重新拿起了那柄战术弯刀。
这一次他擦拭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认真更加仔细。
因为他知道。
从今晚起他手中的这柄刀所要守护的又多了一份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