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的灰烬在灶膛冰冷的角落里蜷缩着,像一只死去的黑蝶。林晚那句“只有将来”在狭小潮湿的宿舍里回荡,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却也透着一丝虚张声势的苍白。
没有过去,真的能有将来吗?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仇恨,那些如影随形的阴影,真的能随着一句宣言而烟消云散?
日子依旧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流淌。林晚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上课,面对那些逐渐熟悉起来的、带着县城孩子特有狡黠或懵懂的面孔。她试图将自己投入这“新生活”里,备课,批改作业,甚至偶尔会强迫自己参与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关于柴米油盐或者学生趣事的闲聊。
但她始终像个局外人。她的笑容僵硬,她的附和勉强,她的眼神深处,总藏着一片别人无法触及的、冰冷的荒原。其他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格格不入,客气中带着疏离,不再主动与她深交。
冬至则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对着那几本被他翻得卷了边的旧课本,或是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来的、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他的沉默比以前更加厚重,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沉寂。林晚给他食物,他便吃;给他换上新做的(用旧衣服改的)单衣,他便穿。但他不再与她有任何眼神交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真的要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透明存在。
这种死寂,比之前的冰冷对峙更让林晚感到不安。她宁愿看到孩子眼中那与她同源的仇恨火焰,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而现在,他像一潭正在缓慢凝结的冰,让她无从下手,也无法靠近。
这天傍晚,林晚批改完作业回到宿舍,发现冬至又不在。她的心再次习惯性地一紧。自从收到那封信后,这孩子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每次回来,身上的沉寂便会更重一分。
她放下东西,正准备出门寻找,目光却被炕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
是那几本旧课本。它们被摊开着,上面用烧黑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不是课文,也不是作业,而是一些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词语和短句,凌乱地重叠在一起,像某种疯狂的呓语——
“井……冷……”
“血……妈妈……”
“恨……报仇……”
“宋……清……朗……”
“死……”
最后那个“死”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脆弱的纸张。
林晚看着这些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抓起那几本课本,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
他果然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想着复仇!他用这种方式,宣泄着他无法言说的、巨大的痛苦和仇恨!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
冬至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手中那几本写满了仇恨字句的课本。
他没有惊慌,没有躲闪,仿佛早已预料到会被发现。
林晚与他对视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想质问他,想呵斥他,想将那些课本狠狠摔在他脸上,告诉他忘记!告诉他往前看!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有什么资格让他忘记?
那口井,那个被称为“妈妈”的原主,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是她亲口告诉他的,是她带着他一同见证的!
她是他仇恨的共谋者!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课本轻轻放回炕桌,走到冬至面前,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冬至,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现在……”
“过不去。”
冬至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林晚所有试图粉饰的平静。
他抬起眼,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迷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它在梦里。在墙上。在每一个看着我的眼睛里。”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林晚看着他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黑暗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沉重的痛苦,所有准备好的说教和安抚,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缓缓站起身,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了。
“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
这个孩子。
他的将来。
早已被那个血腥的过去……
彻底绑架。
她看着他沉默地走到炕边,拿起那几本写满仇恨字句的课本,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将它们抚平,然后珍而重之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像一个战士,收藏起他唯一的、淬了毒的武器。
林晚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孩子一系列平静却决绝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忽然意识到。
她或许……
永远也……
无法将这个孩子……
从复仇的深渊边……
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