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屿倒台的消息,像一块投入粪坑的巨石,在河湾村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扑鼻的恶臭和四溅的污秽。原本就围绕着林晚的流言蜚语,此刻更是甚嚣尘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恶意快感。
“看吧,我就说那孩子来历不正!”
“跟那种人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啧啧,现在靠山倒了,看她还能怎么张狂!”
这些声音,不再仅仅是背后的窃窃私语,有时甚至会毫不避讳地飘进林晚的耳朵里。她去井边打水,原本聚在那里闲聊的妇人会瞬间噤声,用那种混合着鄙夷、怜悯和一丝隐秘兴奋的眼神打量她;她去代销店,店员找零的动作会格外缓慢,眼神在她和冬至身上逡巡不去。
连学校里那些懵懂的孩子,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异样。有调皮胆大的,甚至会当着她的面,学着大人的腔调,含糊地吐出“坏分子”、“野种”之类的词语。
林晚对此一概沉默。她像一块被扔进激流的顽石,任由污水冲刷,岿然不动。只是抱着冬至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孩子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外界氛围的变化。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失语的地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偶尔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警惕。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会对林晚流露出依赖的亲昵,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这天傍晚,林晚在灶台前生火,准备煮粥。柴火有些潮湿,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冬至就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几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
忽然,几块土坷垃和石子,从低矮的院墙外扔了进来,噼里啪啦砸在院子里,溅起些许尘土。
伴随着几声孩童尖细的、带着恶意的哄笑:
“野种!坏分子的野种!”
“没爹的野孩子!”
林晚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倏然回头,看向院墙外——几个半大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脚步声和嬉笑声迅速远去。
她再猛地转头,看向门槛上的冬至。
孩子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的小手,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胛,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感知。
林晚看着孩子那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受伤的背影,一股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
她扔下手中的柴火,几步冲到院门口,猛地拉开门!
外面空荡荡的,只有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胸口剧烈起伏,想嘶吼,想怒骂,想将那些恶毒的言语原封不动地砸回去!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缓缓地关上了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为自己受到的屈辱。
而是为那个孩子。
为他不该承受的、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为他那不符合年龄的、死寂的沉默。
脚步声轻轻响起。
冬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
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扑进母亲怀里哭泣,也没有询问。只是伸出那双冰凉的小手,有些笨拙地、迟疑地,试图去擦她脸上的泪水。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
林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孩子近在咫尺的脸庞。
那张脸上,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世间的冰冷与恶意。
他看着她流泪,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但那波澜很快便沉寂下去,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收回手,不再看她,转身,又默默地走回到门槛边,坐了下来。恢复了他一贯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姿态。
林晚看着孩子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看着他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寂,心里的那片冰原,仿佛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孩子。
或许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活在阴影和污名之中。
而她。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也是必须……与他共同承受这一切的人。
无论她愿不愿意。
无论真相如何。
他们早已被命运,或者说,被那个如今身陷囹圄的男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冬至身边,挨着他,在冰冷的门槛上坐下。
没有拥抱,没有安慰。
只是静静地,并肩坐着。
看着院子里越来越浓的暮色。
像两座沉默的、被遗忘在荒原上的墓碑。
共同面对着。
这无边无际的。
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