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日头,一天毒过一天。地里的玉米苗蹿起一拃高,绿油油地连成片。林晚不再下地,并非宋清屿明令禁止,而是自然而然地,她就留在了那个院子里。仿佛她本就该在那里,如同灶台、水缸、和那张总是温热的炕。
她的活动范围,从院子,延伸到了院门外的几步。偶尔,她会坐在门槛上,看着巷子里来往的村民。那些人看到她,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或者远远就绕开,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混杂着畏惧和疏离的复杂情绪。
她成了这河湾村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被宋清屿的名字笼罩着,无人敢轻易触碰的禁忌。
这天午后,林晚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被单。阳光很好,带着初夏的灼热,将被单上皂角的清爽气味蒸腾出来,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
院门被推开,宋清屿走了进来。他今天回来得早,军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带着训练留下的晒痕。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屋,而是走到林晚身边,看着她踮起脚,费力地将湿重的被单往晾衣绳上搭。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接过了被单的另一头。
“这边。”他言简意赅,手臂一扬,轻松地将他那头挂上了高高的铁丝。
林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配合着,将自己这头也挂好。
两人一左一右,沉默地将剩下的被单、床罩一一晾起。阳光透过湿润的白色布料,变得柔和而朦胧,将两人的身影也模糊地投映在地上,交织,重叠。
做完这一切,宋清屿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滑落,滴在衬衣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放下水瓢,目光落在林晚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过来。”他说。
林晚依言走过去。
他抬起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墙角那片新翻过的、松软的土地。那里,不知何时被他种上了几棵番茄苗和辣椒苗,嫩绿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以后,你打理。”他交代道,语气平淡,像在分配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林晚看着那几棵脆弱的幼苗,又看了看他。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进了堂屋。
从那天起,照料那几棵菜苗,成了林晚每日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浇水,除草,看着它们一天天抽枝展叶,开出细小的、鹅黄色的花。
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凝滞,实则悄无声息地流淌。
宋清屿依旧忙碌,但待在院子里的时间,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有时是晌午,他会搬个马扎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看着她给菜苗浇水;有时是傍晚,他会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在院子里劈柴,而她就在灶房里准备晚饭,柴刀落在木柴上的闷响,和锅里米粥翻滚的咕嘟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两人之间依旧没什么话。
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沉滞、也更……日常的东西取代。
像冰雪消融后,露出的、冰冷而坚实的冻土。
这天夜里,林晚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不是她自己的。
是宋清屿。
他背对着她,肩膀因为克制着咳嗽而微微耸动,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一种隐忍的痛苦。
林晚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咳嗽声渐渐平息。
他却突然翻过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气。
他的手伸过来,带着滚烫的温度,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力道很大,攥得她指骨生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死死地攥着,仿佛在抓住什么即将流逝的东西。
林晚僵硬地任由他握着,手心很快沁出黏腻的冷汗。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热,和他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在生病。
这个认知,让林晚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他就这样攥着她的手,很久很久。
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握着她手的力道也渐渐松懈下来。
林晚试着想抽回手,他却像是有所察觉,在睡梦中又收紧了几分,无意识地将她的手指拢在掌心。
她不再动了。
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感受着手心里那不同寻常的、滚烫的温度。
窗外,月色清冷。
而她,被这只生病的手紧紧攥着。
像一株被藤蔓缠绕的植物。
在冰冷的月光下,缓慢地,进行着无声的、扭曲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