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退去后,林晚像是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个沉默的、按部就班的空壳。她按时出工,按时吃饭,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连之前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似乎也无法再触动她分毫。
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会抬起手,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额头,或者无意识地抿一下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触感和滋味。然后,又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手放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力压抑的、深刻的厌弃。
那种无力到连一口药都无法拒绝的屈辱感,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有效地摧毁了她最后的屏障。
宋清屿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
但他无处不在。
她挑水时,那口井的水位似乎总是刚好;她领粮食时,分量总是不多不少,甚至偶尔会多出一点品相不好的红薯;她晚上从扫盲班回来,那段最黑的路,屋檐下总会意外地多出一盏光线昏黄、却足以照清前路的煤油灯,不知是谁挂在那里的。
这些细微的、看似便利的“安排”,像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将她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都悄然填满。她无法抗议,因为这些“好处”无主、无形,她甚至找不到对象去发作。只能被动地、麻木地承受着这种无处不在的“关照”,如同囚犯习惯着牢房的规制。
直到这天,村里分配过冬的柴火。
河湾村靠山,但砍柴有规定的地方,好的、易砍的柴火早就被手脚勤快或有门路的人家占去了。知青点通常分到的都是些边角料,要么是难劈的老树根,要么是潮湿不易点燃的枝桠。
林晚跟着其他人去领柴火,看着地上那一堆歪歪扭扭、带着泥泞的湿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默默地弯腰,准备和其他人一起,将这些沉重的、劣质的柴火搬回去。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晚弯下的脊背瞬间僵住。她没有回头,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塑。
宋清屿带着两个年轻的民兵走了过来。他看也没看林晚,径直走到负责分配柴火的记分员面前,指了指标记着“民兵连”的另一堆柴火。那堆柴火明显干燥、整齐,多是易烧的松木和桦木。
“这批柴,还给他们。”他言简意赅,不是商量,是通知。
记分员愣了一下,看看宋清屿,又看看那群愣住的知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宋清屿那平静无波却自带威压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喏喏地应了声:“……诶,好,听宋连长的。”
几个男知青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忙不迭地去搬那堆好柴。女知青们也松了口气,小声议论着,带着感激的目光偷偷瞄向宋清屿。
只有林晚,还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众人,落在了她的背上。
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她——
她的冷暖,她的处境,乃至她能否度过一个不那么难熬的冬天,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可以让她在寒风里啃着冷窝头,对着湿柴发愁。
也可以轻飘飘一句话,让她得到旁人需要费力才能争取到的东西。
恩威并施。
而他,是那个唯一的,执掌着“恩”与“威”的人。
“林晚。”
他的声音响起,叫的是她的名字。
林晚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却没有回头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过来。”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他们。
林晚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见她不动,宋清屿对旁边一个搬着柴火的男知青淡淡道:“帮她搬一份。”
那男知青连忙应声,抱起一捆干燥的松木柴,就要往林晚这边送。
“不用。”
林晚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转过身,第一次,主动地,迎上了宋清屿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得意,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
林晚没有看那捆松木柴,而是走到原来那堆湿柴前,弯腰,从里面捡起两根最粗重、最满是泥泞的老树根,抱在怀里。
树根上的冰冷和湿意瞬间透过薄薄的棉袄,传到皮肤上。
她抬起头,看着宋清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自己的柴,我自己搬。”
说完,她不再看他,抱着那两根沉甸甸、脏兮兮的湿柴,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脚步有些踉跄,因为那柴火太重。
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单薄而倔强。
宋清屿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她怀里那与她身形不符的沉重柴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插在军装裤兜里的手,无声地,攥紧成了拳。
恩威并施。
他给了“恩”。
她却宁愿选择“威”的那一部分。
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维持着最后一点,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尊严。
他看着她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弯曲的背影,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变得更加幽暗,更加势在必得。
路还长。
他有的是耐心,磨掉她所有的棱角,包括这最后一点,可笑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