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示期结束,名单上报了公社。河湾村关于工农兵大学推荐的议论渐渐平息,生活的重心重新回到了即将到来的秋收上。高粱杆子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像一片燃烧的火焰。
林晚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便沉入了水底,再无人公开提及。但那种无形的、将她与宋清屿捆绑在一起的认知,却更深地刻进了每个人的意识里。
她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林晚,只是那沉默里,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微光,似乎也彻底熄灭了。
秋收动员大会在谷场召开。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势喜人,大队书记讲话时脸上都带着红光,底下社员们也难得有了些真切的笑意,盘算着分粮后能给家里添置点什么。
宋清屿作为民兵连长,负责维持秩序和保障秋收安全。他站在台子一侧,身姿笔挺,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偶尔与大队干部低声交谈几句。
林晚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低着头,听着书记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描绘着丰收后的图景,心里却一片麻木。那些关于粮食、工分、未来生活的畅想,仿佛来自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大会接近尾声,书记开始强调秋收纪律,要求所有人听从指挥,全力以赴。
“……尤其是咱们的知青同志们!”书记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鼓励,“要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要向表现好的同志看齐,比如……林晚同志!”
猝不及防地,她的名字被点了出来。
林晚猛地抬起头。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不同于之前的探究、鄙夷或嫉妒,这一次,那些目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引导后的“认同”和“赞许”。
书记还在继续,语气热络:“林晚同志虽然是个女同志,但劳动踏实,思想进步,和咱们贫下中农结合得很好!是值得大家学习的榜样!”
“结合”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
她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颊滚烫,手脚却一片冰凉。她能感觉到台上宋清屿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平静,深沉,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淡漠。
他不需要说话。
自然有人,替他将她抬到某个位置,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牢牢地钉死在那份由他赋予的“荣光”里。
掌声响了起来。起初有些稀拉,随即在几个大队干部的带动下,变得热烈起来。
周围的社员们,不管心里怎么想,此刻都跟着拍起了手。那些掌声,像潮水般将她包围,淹没了她微弱的呼吸。
她看到人群里,李红别过了脸,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她也看到,曾经用畏惧眼神看她的陈寡妇,此刻也混在人群里,机械地拍着手,眼神空洞。
所有人都在这场心照不宣的表演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而她,是那个被推到台前的、光鲜亮丽的傀儡。
表彰结束了。大会也散了。人群如同退潮般向四周散去,带着议论和说笑声,准备投入到紧张的秋收中去。
林晚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谷场空旷下来,只剩下飞扬的尘土和散落的传单。
宋清屿从台上走下来,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路边一棵无关紧要的草。
但他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满意:
“听到了?”
只有三个字。
像是在确认他的成果。
林晚缓缓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从她身边掠过。
她听到了。
听到了那将她架上荣誉高台的掌声。
也听到了那掌声背后,将她彻底打入无形牢笼的、冰冷的锁链声。
他赢了。
赢得彻底。
从此以后,在这河湾村,她林晚的名字,将永远和“宋清屿”这三个字捆绑在一起。
她的劳动,她的表现,她的一切,都将被视作他的“功绩”和“影响”的体现。
她不再是她自己。
她只是他延伸出去的影子,一个活在他权势之下的、沉默的符号。
她慢慢抬起脚,踩着满地的落叶,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等待收割的、如同火焰般的高粱地。
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单薄,挺直。
却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