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堡外集的喧嚣似乎也因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减弱了几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如同鬼火般的灯火在远处摇曳。
陈青的身影在废弃的巷道和窝棚的阴影间穿行，速度快如鬼魅，腰间那用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事，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没有直接回那间破败的土坯房，而是再次朝着南边废弃矿区的方向而去。
“废矿酒窖”的轮廓在黑暗中逐渐清晰，那点摇曳的火光依旧在入口处亮着，如同指引，也如同诱惑。
酒窖内的喧嚣比之前减弱了不少，但依旧有不少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当陈青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里面残余的嘈杂声又一次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目光中，除了敌意和好奇，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们看到了陈青腰间那显眼的、被黑布包裹的球形物事，也闻到了那随着他进入而弥漫开来的新鲜血味。
陈青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大厅，走向最里面的石台。
鬼手依旧坐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未曾改变，正慢悠悠地品着碗中浑浊的酒液。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双暗红色的眸子落在陈青身上，又扫过他腰间的包裹，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容。
“看来，我得手的消息，传得比我的脚程还快。”陈青在石台前站定，声音平静无波。
鬼手放下酒碗，嘿嘿低笑起来：“在这堡外集，有些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他朝着陈青腰间的包裹扬了扬下巴，“验验货？”
陈青没有废话，解下包裹，随手扔在鬼手面前的宽大桌面上。
包裹散开，巴图鲁那颗须发虬结、双目圆瞪、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头颅，赫然呈现在跳动的火光下。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尽管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铁狼旗三旗主的人头，还是让这些亡命之徒感到一阵心悸。
几个原本还对陈青抱有敌意的汉子，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鬼手伸出那只包裹着暗色薄皮的右手，毫不在意地拨弄了一下头颅，仔细看了看脖颈处那道平滑利落的切口，暗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彩。
“好手段！”他赞叹一声，不知是赞叹这杀人的利落，还是赞叹陈青能从那必杀之局中完成任务，“切口平滑，一击毙命。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他拍了拍手，一名手下立刻捧着一个木盒和一个钱袋从后面走上前来。
鬼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份盖着模糊官印的身份文书，以及一套半新的、与边军制式有些相似却并无标识的皮甲。
他又掂了掂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钱袋，发出银两碰撞的悦耳声响。
“这是答应你的东西。”鬼手将木盒和钱袋推了过来，“身份文书足以让你在黑石堡内外大部分地方通行，这套行头也能让你不那么扎眼。四百五十两，一分不少。”
陈青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鬼手：“你的人，似乎早就知道巴图鲁设好了局在等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鬼手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在这地方混，消息不灵通点，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我知道那是个局，但那又如何？我付钱，你办事。你活着回来，拿到了人头，证明了你值这个价。过程，不重要。”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陈青经历的生死危机，不过是一场价值五百两银子的测试。
陈青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过了木盒和钱袋。他检查了一下文书，名字是一个陌生的“陈木”，籍贯等信息也天衣无缝。钱袋里的银子成色十足，分量不差。
他收起东西，放入怀中，然后拿起那块代表“影梭”客卿身份的黑色铁牌，在指尖摩挲着。
“这块牌子，现在还有用吗？”他问道。
鬼手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当然有用。只要你还在黑石堡地界，这块牌子就能让你少很多麻烦。
当然，也会带来一些别的麻烦。怎么，想继续合作？”
“看价钱，看事情。”陈青将令牌也收了起来，语气依旧平淡。
他并不想完全绑死在“影梭”这条船上，但保留一个可能的合作渠道，在这混乱之地并非坏事。
“爽快！”鬼手似乎很欣赏陈青这种态度，“以后有合适的买卖，我会让人找你。”
陈青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酒窖角落里一阵骚动，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呵斥和挣扎声。陈青的神念下意识地扫过，微微一怔。
只见两个“影梭”的汉子，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面的小门出来。
那身影奋力挣扎着，清秀的脸上沾满了煤灰，但那双眼睛，陈青认得——正是白天那个被他所救，却又惊慌逃走的少年！
少年也看到了陈青，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他猛地挣脱了一只手，指向陈青，用尽力气嘶喊道：“他！他认识我！他白天救过我！大哥，救救我！”
这一下变故，让整个酒窖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充满了玩味和看戏的兴致。
那两名汉子脸色一变，其中一人抬手就要捂住少年的嘴。
鬼手皱了皱眉，看向陈青：“你认识这小子？”
陈青看着那少年绝望而期盼的眼神，心中念头飞转。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这少年两次出现在他视线里，未免太过巧合。而且，鬼手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白天顺手赶走了几个想抢他东西的毛贼。”陈青淡淡说道，既没承认很熟，也没完全撇清关系，“他怎么了？”
“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我们‘影梭’一件重要的东西。”
鬼手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少年，“小子，把东西交出来，看在……这位新客卿的面子上，或许可以留你一条活路。”
那少年却紧紧闭着嘴，只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陈青，用力摇头。
陈青心中一动。这少年偷了“影梭”的东西？什么东西能让“影梭”如此兴师动众？而且，这少年明明修为低微，是如何从“影梭”这种组织里偷到重要物品的？
他感觉到，这似乎不仅仅是简单的偷窃。
“他偷了什么？”陈青问道。
鬼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摆了摆手：“一件小玩意儿罢了，不值一提。
但这规矩不能坏。”他对着那两名手下示意，“带下去，好好‘问问’。”
那两名汉子会意，脸上露出狞笑，就要将少年拖走。
少年眼中满是绝望，他看着陈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死死捂住。
陈青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这少年身上，似乎牵扯着某些隐秘。而且，鬼手那含糊其辞的态度，也让他心生疑虑。
就在那少年即将被拖入后面那扇象征着未知与黑暗的小门时，陈青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等等。”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鬼手眯起眼睛，暗红色的眸子盯着陈青：“怎么？陈客卿对这小子感兴趣？”
“有点。”陈青迎着鬼手的目光，平静道，“我初来乍到，正好缺个跑腿打杂、熟悉本地情况的。这小子，我看着还算机灵。不知鬼手首领，能否卖我个人情？”
酒窖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众人看看陈青，又看看鬼手，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一个新晋客卿，竟然为了一个偷东西的小贼，向首领开口要人？
鬼手盯着陈青，脸上那习惯性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陈客卿开口，这个面子，我本来应该给。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这小子偷走的东西，事关重大。必须追回。人，不能给你。”
陈青能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决绝。那件“小玩意儿”，恐怕绝非等闲。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换了个方式：“既然东西重要，那不如这样。人，我先带走。我保证，会问出东西的下落，并且……原物奉还。如何？”
这是他的一种试探。他想知道，那件东西，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
鬼手的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行。东西和人，都必须留在‘影梭’。”
他挥了挥手，不再给陈青说话的机会：“带下去！”
那两名汉子不再犹豫，粗暴地将不断挣扎的少年拖向了后门，少年的呜咽声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陈青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小门，目光深沉。
鬼手重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陈客卿，你的报酬已经结清。请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陈青深深看了一眼鬼手，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废矿酒窖”。
外面的夜风更冷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身份文书和银两，又看了看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酒窖入口。
那少年，那件被偷的“重要东西”……这堡外集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而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更深层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