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指尖的引气诀凝了第三回，终究还是散了。
潭面上的雾被他掌心逸出的灵力搅得晃了晃，细碎的水珠落在青石上，洇出浅淡的湿痕，像极了他此刻卡在筑基后期整整三月的心境——明明百年修为已如潭底沉墨般醇厚，偏生临门那道“问道”的坎，像洗墨潭终年不化的寒雾，看得见，摸不着。
青崖山的后山素来静，洗墨潭更是静到能听见水纹漫过潭边石笋的轻响。沈砚盘膝坐在潭边那方被他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衣摆沾着些清晨的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石板上一道浅痕——那是他五十年前初来青崖时，练剑走火入魔，被师父用剑脊敲在石板上留下的印子。
“百年了啊。”他低声叹出句，气息刚落，潭底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冰裂，又像玉碎。
沈砚猛地睁眼。
他的灵力早已如蛛网般覆满整座洗墨潭，别说鱼虾游动，便是潭底石缝里藏着的千年蚌壳开合，他都能清晰感知。可方才那声响动，竟像是凭空从潭心深处钻出来的，既无灵力波动，也无实体触碰，倒像是……藏在他自己的灵识里。
不对。
沈砚指尖掐了个“探渊诀”，淡青色的灵力顺着指尖坠入潭中，刚触到水面，原本平静的潭水忽然翻起细密的漩涡，漩涡中心的水色竟慢慢变深，从墨绿转为浓黑，像有人在潭底打翻了砚台，黑得发沉。
他心头一紧。洗墨潭的水是因潭底埋着块千年墨玉才呈碧色，别说变深，便是寻常修士想在这里搅动半分灵力，都得先过了青崖山布下的“锁灵阵”。可此刻，那黑纹竟顺着他的探渊诀往上爬，不过数息，已漫到他垂在潭边的指尖。
触到黑纹的瞬间，沈砚只觉指尖一凉，随即一股极淡的魂力顺着指尖钻进灵识——不是凶煞的魂，反而带着点陈腐的书卷气，像青崖藏书阁里放了三百年的《问道录》，纸页间全是岁月磨出来的涩。
“青崖的小娃娃……”那魂力竟凝成了道极轻的声音，直接响在他脑海里，“百年修为，卡在筑基后期，倒是和当年的我有几分像。”
沈砚猛地收了手，指尖的黑纹却没散，反而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在他手腕上绕了圈淡黑色的印子。他往后退了半步，右手按在腰间的青冥剑上，声音沉下来：“阁下是谁？藏在洗墨潭底多久了？”
潭底的黑纹顿了顿，随即慢慢浮出水面，在潭心凝成道半透明的影子——看模样是个修士，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崖弟子服，头发用根木簪挽着，面容模糊得像蒙了层雾，唯独手里握着的那支笔，清晰得能看见笔杆上刻着的“苏”字。
“苏砚？”沈砚瞳孔骤缩。
他在青崖藏书阁的《历代修士录》里见过这个名字——三百年前青崖山最惊才绝艳的弟子，十五岁筑基，三十岁便摸到金丹门槛，却在冲击金丹的那天，突然消失在洗墨潭，从此杳无音讯。当年青崖山几乎翻遍了整座山，连潭底的墨玉都挖出来看过，愣是没找着半点痕迹，最后只能按“走火入魔，魂散于潭”记在录子里。
“难得还有人记得我。”那道影子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飘忽的涩，“不过别叫我苏砚，我早不是青崖弟子了——三百年前我在这里魂飞魄散，如今剩下的，不过是点嵌在墨玉里的残魂，连‘苏砚’两个字都配不上。”
沈砚握着剑柄的手松了松。他能感觉到，这残魂里没有半分恶意，反而带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像潭底沉了三百年的水，连波澜都透着死气。
“前辈当年……”他斟酌着开口，话没说完就被残魂打断。
“别问当年。”影子摆了摆手，手里的笔在潭面上点了点，溅起的水珠落在沈砚面前，竟凝成了行小字：“百年修为，求的是问道，还是求的是金丹？”
沈砚一怔。
这话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他心里。他从十五岁拜入青崖，每日寅时起练剑，子时才歇，百年如一日，脑子里想的全是“筑基”“金丹”“元婴”，仿佛只要修为往上走，就是“问道”。可三个月前卡在筑基后期，他才忽然慌了——他连“道”是什么，都没真正想过。
“你看这洗墨潭。”残魂的声音慢下来，影子慢慢飘到潭边，指尖碰了碰沈砚手腕上的黑印，“三百年前我和你一样，卡在筑基后期，天天来这潭边打坐，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别人能成，我不行’。后来我发现潭底墨玉里藏着股灵气，就想着借灵气冲关，结果……”
他顿了顿，影子忽然晃了晃，像是要散架。沈砚下意识想递出灵力，却被他摆手拦住：“别白费力气，残魂沾不得活人的灵力。我当年就是太急，强行引墨玉灵气入体，结果灵气和修为冲在一处，把灵脉搅碎了，魂也散了大半，只剩这点残魂嵌在墨玉里，看了三百年的潭水。”
潭面上的雾又浓了些，把残魂的影子裹得更淡。沈砚看着他手里那支笔，忽然想起《修士录》里写的——苏砚最擅长的不是剑，是画，他能在宣纸上画出生灵，让画里的鸟飞起来，画里的花结出果。可后来他弃了笔，专心练剑冲关，再也没画过一幅画。
“前辈是想说，问道不在急？”沈砚轻声问。
“不是不急。”残魂笑了笑，笔杆在潭面上划出道弧线，竟画出片极淡的青竹，竹影落在沈砚膝盖上，带着点凉丝丝的触感，“是你得知道，你要走的是哪条道。我当年弃了画，非要走剑修的路，明明笔尖能画出山河，却偏要拿剑劈山，这不是问道，是跟自己较劲。”
沈砚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竹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他不是青崖弟子里最有天赋的，甚至入门时连引气都比别人慢半拍，可他喜欢听师父讲《问道录》，喜欢看藏书阁里的旧画，甚至喜欢在练剑累了的时候，蹲在潭边看石笋上的露水。只是后来修为越练越高，这些“喜欢”，慢慢被“必须做到”给盖过去了。
“你手腕上的印，是墨玉的灵气凝成的。”残魂的声音越来越轻，影子几乎要融进雾里，“墨玉认心性，你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急，这印会慢慢吸你的修为；你要是想通了，这印里的灵气，会帮你破了那道坎。三百年了，我总算等到个能听进去话的……”
“前辈！”沈砚忽然开口，想留住他，可话刚出口，残魂的影子就晃了晃，手里的笔“咔”地断成两截，化作点点墨色，散进潭水里。潭面上的黑纹慢慢退去，水色重新变回碧青，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只有手腕上的黑印还在，带着点墨玉的凉，轻轻贴着他的皮肤。
沈砚坐在青石板上，没再掐引气诀，也没再想筑基后期的坎。他看着潭水里的雾，看着石笋上的露，忽然想起师父当年敲在他背上的剑脊——师父说“修道如磨墨，得慢慢研，墨浓了，字自然就写得顺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潭水。这一次，没有探渊诀，没有灵力，只是单纯的触碰。潭水很凉，像三百年前苏砚握过的笔杆，像他练剑时流过的汗，像百年里每个清晨的露。
指尖刚离开水面，手腕上的黑印忽然亮了亮，一股极温和的灵气顺着印子慢慢渗进体内，没有冲撞，没有激荡，像潭水漫过石缝，悄无声息地融进他的经脉。沈砚闭着眼，任由灵气在体内游走，百年修为像潭底的墨，被这股灵气慢慢研开，顺着经脉流到丹田，又从丹田升到灵识——
“咔。”
又一声轻响，这次不是来自潭底，是来自他体内。卡在筑基后期三月的瓶颈，像被墨汁浸软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灵气顺着破口往上走，很快就到了筑基后期的巅峰，再往前一步，就是金丹的门槛。可沈砚没急着冲，他按着丹田，慢慢引导灵气回落，像把研好的墨，轻轻倒回砚台里。
他忽然懂了苏砚的话——问道不是登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往上爬；是走路，你得知道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潭面上的雾慢慢散了，阳光透过青崖的枝叶，落在潭水里，映出细碎的光。沈砚睁开眼，手腕上的黑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在指尖留下点极淡的墨色，像他小时候不小心沾在手上的墨汁。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露，抬头望向青崖山深处——那里有藏书阁，有师父的居所，还有他练了百年的剑。只是这一次，他想先回藏书阁，看看那本被他翻得卷了边的《问道录》，再找支笔，试着画一幅洗墨潭的画。
风从潭面吹过，带着点墨玉的清苦，还有三百年前残魂留下的书卷气。沈砚握紧了手里的青冥剑，却没再想着用它劈山开路——他忽然觉得，或许有一天，他能用这支剑，在宣纸上画出山河，画出灵气，画出他自己的道。
“多谢前辈。”他对着潭底轻声说。
潭水轻轻晃了晃，像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