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在清晨时分渐弱,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继续下着,空气里弥漫着湿土与腐烂草木混合的腥气。徐慎从春妮家出来时,额角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抬手抹了把脸,心里还残留着脸颊被轻吻的温热触感,像一小簇火苗,在胸腔里忽明忽暗地跳着。春妮跑进家门时那羞红的侧脸,还有她转身前飞快投来的目光,此刻都化作细碎的光影,在他脑海里晃悠。
村部的院子里已经聚了些人,三三两两站在屋檐下,胶鞋上裹着厚厚的泥浆,雨衣下摆还在滴滴答答淌水。见到徐慎进来,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几分期待,也有几分疲惫后的信任。
“徐慎哥,你可算来了!”一个年轻后生扬声喊道,“刚才还说等你安排呢。”
徐慎定了定神,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走到屋中央,把笔记本摊在长条桌上,雨水在桌面上洇出深色的水迹。“昨晚大家辛苦了,先说说各小组的情况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透着沉稳。
村民们陆续开口,汇报各自负责区域的险情:谁家的院墙塌了,哪段河堤需要加固,低洼处的积水有多深,还有几户独居老人需要重点照看。徐慎听得极认真,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记录着,眉头时而拧紧,时而舒展。他不时插话询问细节,比如“村东头那棵大树倒塌有没有压倒周边的房屋。”“孤寡老人王大爷有没有转移到村部”。
雨又小了些,天光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照进来,映着徐慎年轻却格外专注的脸。他身上那件雨衣还在往下滴水,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泥水浸泡得发白的小腿,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星星。
待大家说完,徐慎合上笔记本,指节敲了敲桌面:“情况我清楚了。现在分几个组:一组跟我去堵住小西河被水冲溃的缺口加固河堤;二组负责继续排查全村的情况,尤其注意老人和孩子,做好统计确保每一个人安全;三组去搬运新到的沙袋,堆在村口和几个低洼路口;四组……”
他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每一项任务都落实到具体的人和时间段,甚至连午饭怎么送、工具如何分配都考虑到了。众人听着,原本有些涣散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不少人默默点头,眼里多了些信服。
“大家都听明白了?”徐慎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老支书李建国身上,“李叔,您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李建国一直靠在门框上,手里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徐慎忙前忙后,脸上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他走过来,拍了拍徐慎的肩膀,声音洪亮:“徐慎呀,你这安排得明明白白,比我这老头子想的都周全!行,大家就按徐慎说的办,都打起精神来,抗洪救灾不是小事,可不能掉链子!”
村民们应了声“好”,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准备工具,院子里顿时响起收拾东西的响动和低声的交谈。
徐慎刚想拿起墙角的铁锹,李建国却一把拉住他,使了个眼色:“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走到村部后面的小菜园,这里僻静,只有几畦被雨水浇得蔫哒哒的青菜。李建国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根烟,猛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徐慎啊,你今年多大了?”
徐慎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老实答道:“二十了,李叔。”
“属狗的?”李建国吐了个烟圈,烟雾在湿冷的空气里缓缓散开,“巧了,跟我家丽丽一般大。你们还是高中同学呢。”
徐慎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手心微微出汗。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泥块,没作声。
李建国却没打算放过他,又接着说:“你二叔二婶跟我念叨过,说你这孩子懂事是懂事,就是个人问题一直没着落。你看啊,丽丽这孩子……”
“李叔!”徐慎猛地抬头,脸上有些发烫,“您把我拉到这儿来,就为这事啊?”他还以为有什么紧急的工作安排,或者村里又出了什么险情。
李建国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胳膊:“工作重要,个人大事也不能耽误嘛。你看你,年轻力壮,又会办事,我家丽丽……”
“叔,您别说了。”徐慎赶紧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窘迫,“我知道您是好意,可……可我跟丽丽姐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是个孤儿,从小靠二叔二婶养大,高中也没考上大学,就在村里晃悠。丽丽姐不一样,她是大学生,以后要留在城里的,见识广,眼界高,将来肯定找个城里人,有文化、工作好的……我哪配得上她啊。”
这话说得实在,也带着几分自轻自贱的无奈。徐慎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处境,孤儿的身份像块烙印,刻在他心里,让他在面对李丽丽这样“有出息”的同学时,总会下意识地往后缩。
李建国听了,眉头皱了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徐慎说得有几分道理。李丽丽马上要去省城念大学,将来留在大城市是板上钉钉的事,徐慎一个农村小伙,确实隔着不小的距离。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徐慎的肩膀:“行吧,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别往心里去。赶紧干活去吧,大伙儿都等着你呢。”
“哎,好嘞李叔。”徐慎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往回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闷闷的。
他没注意到,就在他和李建国说话的当口,村部厨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李丽丽端着一个装满热粥的搪瓷盆站在门后,身上还穿着件粉色的雨衣,头发用皮筋简单束在脑后。她原本是给父亲送早饭来的,走到院子里就听见父亲叫住徐慎,便想等会儿再过去,没想到却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我是个孤儿……”
“……丽丽姐考上了大学,以后肯定留在城里工作的……我哪里配得上丽丽姐……”
徐慎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落和自卑。李丽丽端着盆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她看着徐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父亲在菜园边默默抽烟的侧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认识徐慎很多年了,从穿着开裆裤在村里跑,到高中时坐在教室的前后排。她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他懂事能干,只是没想到,在他沉稳可靠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深的顾虑。
“配不上……吗?”李丽丽喃喃自语,目光追随着徐慎走进人群的身影,手里的热粥散发出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院子里,徐慎已经拿起铁锹,正在招呼着一组的村民出发。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洪亮,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雨彻底停了,东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微弱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抗洪的工作还在继续,而有些关于未来的思绪,却已在不经意间,悄悄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