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坐在往乡里的大巴车里,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乡政府青砖门楼。这是第二次来白湖乡政府,上次是自己一个人来申请房屋整改基金,来得急走得也急,连大院都没来得及细看。今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两个玉米饼子出门了,此刻饼子在怀里焐得温热,倒像是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大巴在乡政府门口的路边停稳,徐慎跳下来时差点被碎石崴了脚。传达室的门卫正在烧水准备泡今天的第一泡茶,见他来了,忙推开窗户探出半截身子:是青山村的吧,上次也是你来的吧?
早呀。徐慎笑着点头,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门卫。
门卫也从窗缝里递出根大生产香烟,烟纸泛黄,我姓张,大家都叫我老张,王秘书昨天交代过了,说你今儿要来。抽烟不?
您抽,我不会。徐慎把手上的香烟递给门卫老张然后忙摆手拒绝老张的香烟,我找王秘书,王秘书来了吗。
老张头眯眼瞅了瞅他,没再多说,拿起桌上的摇把电话摇了几下:王秘书啊,青山村的人到了......哎好。挂了电话冲徐慎摆摆手,老地方,自己去吧,王秘书在办公室等着呢。
徐慎道了谢,顺着甬道往里走。此时正是上班时候,三三两两的干部模样的人从门口进来,男人们大多穿着熨帖的中山装,领口系得严实,黑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手里的公文包沉甸甸的,走路时发出规律的磕碰声。女同志们则鲜活得很,有的穿着时尚的裙子,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有的套着碎花洋衫,拎着小巧的人造革手提包,说话时带着清脆的笑声。
徐慎下意识地把有些脏了的袖口往上卷了一道。迎面走来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正讨论着昨晚去看的电影,看见徐慎时愣了愣,随即又转过头去,仿佛他只是院墙边的一棵野草。
在这里上班,大概每天都要花时间穿着打扮一下吧。徐慎心里嘀咕着,脚下却没停。他记得王秘书的办公室在主楼一层东头第二间,上次来的时候慌里慌张,差点闯进隔壁的办公室,被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笑着指了路。
刚走到走廊拐角,就见王秘书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脸上堆着笑:徐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他快步迎上来,拉着徐慎往走廊外走,马乡长临时开了个小会,这会不在办公室,我先带你在院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徐慎跟着他往外走。麻烦您了王秘书。
客气啥。王秘书拍了拍他的胳膊,上次你来得匆忙,这大院虽不大,部门可不少,我给你说道说道。
两人并肩走在院中,王秘书指着门口的平房:你刚刚进门那边是传达室,传达室旁边是武装部。
东边一排红砖墙平房前,王秘书继续介绍道:财政所、计生办、民政办都在这儿。
徐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民政办门口晒着几床军绿色棉被,被角绣着褪色的红十字,那是给五保户准备的过冬棉被,王秘书解释道,每年入秋天气好都要翻出来晒几遍。
西边的平房前种着几棵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那边是农业站、林业站和司法所。王秘书指着西边的房子给徐慎说道,徐慎又朝西边看了一圈。。
两人走到中间的主楼前,这是栋三层小楼,墙面上刷着白灰,有些地方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青砖。一层除了我们乡政办,还有计生办、妇联办、党政办。王秘书指着门口挂着的牌子,二楼是领导们的办公室,书记和乡长都在那头。他往楼梯口努了努嘴,三楼主要是档案室和广播室。
绕到主楼后面,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停了一些黑色的轿车,然后就是一个冒着烟的房子,两边还有一排小房子。这是食堂,那边是宿舍和杂物间。王秘书笑着说。
徐慎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他想起青山村的村委会,就两间房子,村里的干部都挤在一个屋办公,另一间就是会议室也充当临时食堂。相比之下,乡政府这院子就像个五脏俱全的小世界,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章法,让人心里生出几分敬畏。
咋样,比村里规整多吧?王秘书看出了他的心思。
确实,徐慎由衷地说,村里要是能有这一半规整,好多事都能办得更顺。
王秘书笑了:等你以后常来就知道了,其实都一样,都是为老百姓办事。他低头看了看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八点半,走,马乡长该散会了,我带你上去。
上二楼的楼梯是水泥浇筑的,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作响。路过几个办公室时,能听见里面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或是压低了的交谈声。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看见王秘书都笑着打招呼:王秘书早啊。
早,早。王秘书一一回应,脚步没停,那是副书记办公室;旁边是副乡长办公室......
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前,王秘书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乡长,徐慎过来了。
里面传来个沉稳的声音:请进。
王秘书推开木门,一股淡淡的茶叶香扑面而来。徐慎跟着走进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办公桌后的人,又慌忙低下头。马乡长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苍老些,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灰色中山装的领口系着风纪扣,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正低头在文件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国安,你先回去准备下午的会议材料。马乡长头也没抬地说。
好嘞。王秘书应了一声,给徐慎使了个眼色,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走动声。徐慎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贴在裤子上,感觉后背的汗正慢慢渗出来。
马乡长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钢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这才站起身。他比徐慎想象中要高大,背有点驼,大概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缘故。徐慎是吧,坐。马乡长指了指会客桌旁的藤椅。
徐慎刚要坐下,又听见马乡长说:我给你倒杯水。他连忙站起来:乡长,我自己来。
坐着吧。马乡长已经拿起暖水瓶,透明的玻璃杯里瞬间注满了淡黄色的茶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尝尝,这是前几天县里送来的茶。
徐慎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更慌了。谢谢乡长。
青山村的事,国安跟我念叨过好几回了。马乡长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蔬菜大棚种植搞得有声有色,修路,搞茶叶搞养殖,桩桩件件都落到了实处。你刚到村里几个月,能做成这样,不容易。
徐慎连忙摆手:乡长您过奖了,都是村民们肯使劲,村支书李建国还有其他村干部也帮了不少忙,我没做啥......
在我面前就不用谦虚了。马乡长打断他,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袖口上,青山村以前啥样,我心里有数。青山村的村干部能力我也知道,能像你这样踏踏实实干实事还干出效果的,少见。
马乡长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在杯底轻轻晃荡: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徐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乡政府打算调你过来工作,马乡长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块石头砸进徐慎的心湖,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徐慎差点把茶杯打翻,他愣愣地看着马乡长,怀疑自己听错了。到乡政府工作?这个念头他连做梦都没敢想过。他记得自己刚当选村长那天,李建国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徐啊,咱庄稼人就认一个理,脚下的泥越多,心里的底就越实。这才三个多月,怎么就要往乡政府跑了?
乡长,我......徐慎的舌头像打了结,我在村里才干了没多久,有些工作刚刚才有成效,后续还有其他工作还没来得及开展......
这些我都知道。马乡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几道沟壑,我没让你立马就来。现在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你把村里的事理顺,把手头的工作交给李建国,他跟着你看着这么长时间,后面的工作交给他处理就行。
他起身走到墙上的乡地图前,手指在青山村的位置点了点:青山村是白湖乡的一部分,你把这里搞活了,是本事。但你想过没有,要是能把青山村的法子推广到全乡,让全乡的村子都富起来,那才是更大的本事。
徐慎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也想过要把青山村的一些致富方法普及出去。
乡政府的农业站缺个办公室副主任,副乡长办公室也缺个乡长助理,马乡长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去了,不光能管着青山村的事情,还能把青山村成功的案例普及给更多的村子。这比守着一个村子,是不是更有奔头?
徐慎的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这是多大的造化啊,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往乡政府钻;另一个却说,要慎重,现在还不清楚什么情况,你要一脚踏进乡政府的政治漩涡?
乡长,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啥。他怕自己干不了,怕乡政府的会议和报告比青山村地里的杂草还缠人,更怕离开了青山村的泥土,自己就像断了根的庄稼。
马乡长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忽然笑了:徐慎啊徐慎,真是人如其名。其徐如林,谨慎小心,小心谨慎是好事呀,但有时候也不是好事。他走到徐慎面前,声音沉了沉,有时候机会摆在面前,你错过了,再想抓住机会发现机会早就溜走不会再出现了。换了别人,我这话刚出口,怕是早就点着头应下了。
徐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知道马乡长这话里有几分敲打,可他实在没法像别人那样拍着胸脯应承。
这不是跟你商量,马乡长的语气忽然硬了些,是组织上的决定。年后正月十六,你直接来报到。具体干啥,来了再说。他指了指门口,回去吧,把村里的事抓紧收尾,别让人背后说闲话,说你刚要挪窝就撂挑子。
徐慎这才反应过来,马乡长是铁了心要调他过来。他慌忙站起来,手里的茶杯晃出了水,溅在裤腿上,湿了一片。我......我一定把村里的事办好。
马乡长点点头,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拿起了钢笔,我还有工作要处理,你先回吧。
徐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差点撞到门框。他听见身后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心里堵得厉害,好像刚才那杯热茶烫着了喉咙。
刚走出办公室,就见王秘书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见他出来,快步迎上来:谈完了?
徐慎苦笑了一声,声音涩得像吞了沙子:王秘书,乡长说年后让我来报到,我好像......惹他不高兴了。
王秘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温和:嗨,马乡长就这脾气,看着严肃,心里亮堂着呢。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马乡长还是很看重你的,对你的工作也很认可
徐慎愣住了。
他看重的就是你这股实在劲儿,王秘书拍了拍徐慎的肩膀,别多想,回去该干啥干啥。只要把事办得漂亮,比啥都强。
徐慎点点头,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他跟着王秘书下了楼,路过农业站办公室时,看见里面几个技术员正围着一张图纸争论,桌上摊着各种种子样本,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泛着饱满的光泽。
回吧,路上小心。王秘书在门口停下脚步。
谢谢您,王秘书。徐慎攥了攥拳头,转身往外走。
老张头在传达室坐着喝茶,见他出来,抬头问:这就走?
嗯,回村。徐慎的声音有点哑。
慢走啊,老张头挥挥手。
徐慎走出乡政府大门,在路口等着回村的大巴车。
他想起刚当村长那天,全村人在晒谷场开会,李建国把公章塞到他手里,说:小徐,咱青山村穷了大半辈子,就看你的了。那天的太阳特别毒,晒得人头皮发麻,可他心里却像揣着团火。
现在,这团火好像被泼了瓢冷水,凉飕飕的。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只觉得脚下的路比来时难走多了。
坐上大巴车往村里赶,到了村口他看见李建国在路口像是在等他,徐慎刚下车“你回来了。李建国嘬了一口旱烟。“你去乡里是乡长找你吧,是不是乡长让你去乡里?”
徐慎有点惊讶李建国怎么知道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昨天王秘书来村里来,神神秘秘单独找你谈话我就有预感你要走了,村子里留不住你,你早晚要去更广阔的地方。”李建国说话的声音有点落寞。
嗨,李叔也不是说走就走,乡里让年后才去报到哩,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干完呢。他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声音比刚才亮堂了些。
两人往村里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像两条扎在泥土里的根。徐慎知道,不管将来要走多远,这青山村的泥土,怕是他这辈子都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