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那个被解除后依旧保持完整结构的绳结陷阱,像一块被精心雕琢后又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泉眼营地激起的不是短暂的涟漪,而是持续涌动的波澜。最受震撼的,莫过于将狩猎和设置陷阱视为看家本领的阿古。他像是朝圣者见到了神迹,捧着那个由普通藤蔓编织而成的复杂装置,反复端详,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啧啧”声,仿佛在鉴赏一件绝世艺术品。
“我的个乖乖……”阿古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大,你看这榫卯……不是,这勾连!这心思!比您教我的那些绊索、陷坑高级了不止一个档次啊!”他用手指像触摸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可以灵活滑动、环环相扣的套索和压力触发机关,试图理解其中精妙的力学平衡,“我的天,这玩意儿要是用在西山那个野猪窝旁边,我敢说,一抓一个准儿,还是活的!不,说不定……连那头神出鬼没的金棕色大猫,都能给它留下点终身难忘的教训!”
江屿和巴勒站在一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这绝非普通猎户靠经验就能摸索出来的技术。其设计思路清晰,结构高效,甚至带着点现代工程学里才有的杠杆与联动原理。这个石根,在黑石部族的地位,恐怕比他们之前想象的“精锐战士”还要特殊一些,很可能是掌握了核心技术的“工程师”或“武器大师”。
江屿看着阿古那副魂都被勾走了的样子,心里快速权衡着利弊,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怎么,想学?”
“想!太想了!做梦都想!”阿古猛地转过头,脑袋点得像暴风雨中的小鸡啄米,脸上因激动而泛红,“老大,这可是安身立命的手艺啊!学会了这招,以后咱们营地的蛋白质来源还不是稳稳的?设置防御工事也能多些花样!再也不用老是辛苦巴勒爷爷顶风冒雨地出去追踪……”他意识到这话可能有点瞧不起老猎人的意思,连忙刹住车,偷偷瞄了巴勒一眼,见对方只是耷拉着眼皮,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能让巴勒爷爷省点心力,指导更关键的方向!”
江屿沉吟了片刻。让阿古跟石根学艺,利显而易见,能极大提升营地的生存能力和狩猎效率。但弊处也同样存在:增加接触就意味着增加风险,谁也无法保证在教学过程中,石根不会传递某些危险的信息,或者试图策反心思相对单纯的阿古。然而,因噎废食并非他的风格。风险,可以通过管控来降低。
“可以。”江屿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规矩必须立下。第一,所有教学必须在我和巴勒爷爷至少一人在场监视的情况下进行。第二,只学技术,不谈及其他任何话题,尤其是关于黑石部族内部、我们的来历以及营地布防。你能做到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严格遵守纪律!”阿古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他从旧世界残破电影里学来的、不伦不类的军礼,然后立刻转身,屁颠屁颠地跑到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石根面前。他搓着手,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和善、最诚恳的笑容,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石根……大哥?师傅?您看……您这手绝活,能不能……赏脸教教我一点点?就一点点基础就好!”他指了指那个已经被他摸得有些温润的陷阱模型。
石根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在阿古激动得有些变形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观察的江屿和巴勒。他没有说话,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冰霜,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地从身旁拿起几根提前浸泡软化好的柔韧藤蔓,对着阿古,开始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演示第一个也是最基础的结构——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内藏玄机的“活环套”。
他的手指粗壮,指节突出,布满老茧,显然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手。但就是这样一双手,在操作藤蔓时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灵活与精准。粗糙的藤蔓在他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如游鱼般穿梭,如蛇般缠绕,每一次穿插、回扣、拉紧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不过十几秒,一个结构稳固、造型奇特、看似松散实则一触即发的活扣便悄然在他掌心成型,安静地等待着猎物。
阿古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手势,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念有词:“哦……先从上往下绕个圈,不对,是从下面反掏上来……等等,这个环是要压住那一股的……哎哟我晕了!”
轮到他上手时,刚才石根行云流水的动作在他这里立刻变成了灾难现场。那几根藤蔓在他手里就像突然活过来的、极不听话的毒蛇,扭来扭去,完全不按他的心意走。别说复制那个精妙的结扣了,几番折腾下来,藤蔓不仅乱成一团死疙瘩,还差点把他自己的两根手指头紧紧缠在一起解不开。
“莉莉姐!救命啊!我被俘虏了!我的手指头!”阿古哭丧着脸,举着被藤蔓“咬住”的手向莉莉求助。莉莉看着他那副狼狈样,忍不住掩嘴轻笑,但还是上前帮他细心解开。毛球也凑热闹,以为这是什么新游戏,试图用爪子去扒拉阿古手里乱成一团的藤蔓,被阿古没好气地轻轻赶开:“去去去,毛球,别捣乱!等你阿古哥哥神功大成,第一个给你套只肥兔子打牙祭!”
而被关在临时禁闭室里的独眼,透过缝隙看着外面这“师徒授艺”的和谐场面,眼神复杂难明。他清楚地看到江屿和巴勒对那陷阱技术的重视,也看到阿古因此获得了新的价值。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屑在他心中翻腾——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但更深层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边缘化,正在失去在这个小团体中可能存在的利用价值和话语权。石根的存在,以及他带来的技术,似乎正在打破营地内微妙的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营地里多了一道奇特而固定的风景线——每天下午,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阿古就像个最虔诚的学徒,围着沉默如磐石的石根打转,手里永远攥着几根藤蔓,不停地练习、失败、拆解、再练习。他时而眉头紧锁,汗珠从额角滑落;时而因为理解了一个关键步骤而恍然大悟,兴奋地手舞足蹈;时而又会因为反复失败而气急败坏,把手里失败的、像一团乱麻的“作品”狠狠摔在地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又会灰溜溜地捡起来,一边嘟囔着“我就不信了”,一边继续埋头苦干。
“不对啊!师傅,您再看看我这个,怎么轻轻一拉就散架了?跟您做的那个完全不一样啊!”
“哎哟喂!这个死扣是怎么形成的?刚才明明是这样的……完了完了,解不开了!老大,快帮我看看,这玩意儿是不是成精了?”
“成功了!老大!巴勒爷爷!莉莉!你们快看!我这个‘八字连环扣’!虽然丑了点,但是能用了!像不像那么回事?!”
江屿看着阿古那副几乎走火入魔、却又充满蓬勃生机的样子,嘴角时常忍不住勾起又好气又好笑的弧度。他注意到,阿古虽然性格毛躁,缺乏耐心,但在动手实践方面确实有着不俗的天赋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几天高强度的练习下来,他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但竟然真的掌握了三四种基础陷阱结的编法,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精度和牢固度也远远比不上石根那堪称工艺品级别的原版。
而石根,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耐心和……某种程度的“机械性”。他只演示,从不开口解释原理,更不主动纠正阿古的错误,除非阿古主动询问某个特定步骤,他才会用最微小的动作示意。对于阿古那些喋喋不休的废话、抱怨和偶尔的欢呼,他也完全置若罔闻,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无声世界。他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教学机器,精准、可靠,却没有丝毫情感波动。
但江屿的观察力何其敏锐。在第三天下午,当阿古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第一次完全依靠自己,独立编出一个结构基本正确、受力后能顺利触发锁死的活扣时,江屿清晰地捕捉到,石根那一直古井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那不是赞许,也不是高兴,更像是一种……类似于工匠看到自己打磨的粗糙胚子终于初步成型时的“满意”?或者,是对某种“可能性”的确认?这丝情绪消失得如此之快,仿佛只是阳光掠过水面产生的错觉。
然而,江屿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个石根,就像他编织的那些陷阱一样,外表看似简单,内里却层层叠叠,隐藏着无数的环扣与机关。他沉默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是纯粹的技艺传承本能,还是另有所图?他带来的,究竟是提升营地实力的钥匙,还是另一个更精巧、更危险的陷阱?
江屿望着远处又开始新一轮练习的阿古,以及他身边那个沉默如山岳的身影,心中的警惕与好奇,同时加深了一层。这个来自黑石部族的俘虏,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