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张山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猛地抬起，散乱的发丝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出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辰平王端坐在椅上，指尖依旧摩挲着椅扶手上的雕花，目光落在张山身上，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半分情绪。
一旁的宋霁则微微蹙起眉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眸中闪过一丝思索，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门外的妇人喊完，便立刻紧张地看向周珩安，眼神里满是惶恐与期盼，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周珩安看着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女童，又看了看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底莫名一软，涌上几分不忍。他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
说罢，便转身抬手，轻轻推开了刑房的木门。
日头刚过中天，刑房里的暑气像团浸了油的棉絮，闷得人喘不上气。墙上的油灯被穿堂风扫得晃了晃，将众人的影子在斑驳的砖墙上拉得忽长忽短，铁镣与地面摩擦的锈涩声响，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周珩安推门进来时，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没看刑架上的张山，径直走向辰平王身侧，垂手站定，目光不自觉扫过案上那盏快燃尽的香——烟线斜斜地飘，像要把这屋里的凝滞气都缠起来。
“公主把我的妻女带过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张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里裹着泪意。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髻滑下几缕湿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
那双方才还燃着光亮的眼睛此刻浸满了水，红血丝像蛛网般爬满眼白，直勾勾地盯着宋霁，仿佛要从她脸上剜出个答案来。
宋霁却忽然蹙起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微微下撇，露出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她抬手拢了拢衣袖，镯子在腕间轻轻撞出脆响：“什么话呀？”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你忘了？叫她们来，原是要把那串铜板呀，这不是你提供线索的报酬吗？原本你是不相信我的。”
“如今你倒这般质问我。”她忽然被逗笑了，笑声清脆，却没半分暖意，像碎冰落在铜盆里，“我倒真有些不明白了。”
张山被这话噎得一窒，喉结滚了滚，眼里的泪差点坠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枚棋子，可妻女是软肋，被人攥在手里，连挣扎都不敢太用力。
宋霁脸上的笑意却倏地敛了。她敛起裙摆站起身，裙裾扫过地面的草秆，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知道你递来的线索值当谢，”她的声音沉了沉，目光落在张山被铁镣磨破的手腕上，那里的血痂混着污泥，看着触目惊心，“把你们一家带到这地方，是我们行事急了些。”
话音未落，她已走到张山身侧。阴影落在她脸上，半明半暗里，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她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张山的耳畔，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淬了冰的寒意：“但你得想清楚——”
“一旦上了贼船，替那些人卖命，”她顿了顿，指尖几乎要碰到张山颈间的枷锁，“可就再没回头路了。”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空气里，刑房又落回死寂。窗外的日头移了移，将窗棂的影子钉在地上，像道无形的界碑，一边是妻女的哭腔，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张山僵在原地，后背忽然沁出层冷汗。
张山喉结滚了滚，将涌到眼眶的热意强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地牢里潮湿的霉味呛得他咳了两声，方才那股被攥住软肋的慌乱稍稍褪去，眼神里多了几分豁出去的清明：“公主凭什么断定，我此番指认凶手，是受人指使？”
宋霁正把玩着腕间的银镯，闻言抬眼，眸光在他脸上定了定。案几上的茶盏冒着热气，氤氲了她半张脸，倒显得那双眼眸愈发清亮：“你的卷宗我翻了三遍。”她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划着圈，声音不疾不徐，“当初拦路抢那串钱，是为给女儿凑药钱，街坊邻舍的供词里，没谁不说你憨直。”
她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可自你进这地牢，我瞧着你，倒觉得滑头得很。”说罢微微倾身，目光像根细针，直扎进张山眼里，“偏这滑头里，又裹着点没头没脑的莽撞——蠢得显眼。”
张山被这话刺得一僵，手不自觉攥紧了囚服的破布，指节泛白。他原以为自己藏得好，却没想在这位公主眼里，竟成了这般模样。
“但骨子里，你该是个认死理的。”宋霁话锋一转，语气缓了些，“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女儿，明知是犯法也要去搏。”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沾在唇角，抬手拭去的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再者说，你与那死者虽关在相邻的监牢，罪名却天差地别——他是通敌的重犯，你不过是个情急之下的盗匪。”她放下茶盏，瓷碗与案几相碰，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要说你恰好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撞见凶手行凶？”
宋霁摇了摇头，眼里浮起一丝玩味：“太难了。”
“可你说的那些细节，又不像是编的。”她忽然前倾身体，手肘支在案上，指尖轻点着太阳穴，“倒像是……凶手故意让你看见的。”
张山的心猛地一跳，后背霎时沁出冷汗。他从未往这层想过，此刻被宋霁点破，只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暗处真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宋霁忽然挑了挑眉，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探究的锐利。她没错过张山瞬间僵硬的肩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验证了什么：“这么一想，凶手十有八九还在牢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牢深处那些或坐或卧的囚犯，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扮成个不起眼的牢犯，藏在这儿，看着我们按他铺的路走——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