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上中天,帅府的喧嚣散尽,贺长昭处理完所有事务脱身时,天空黑得像是被浓墨浸染过,只有零星几点星子发着微光。
回到私人府邸,刚一踏进大门,管家就悄无声息地从侧廊现身。管家接过贺长昭搭在臂弯的军呢外套,又低声向他禀报:“先生,蒋小姐人在西涧。”
贺长昭微微颔首,想到什么,他问,“蒋小姐可有告知家中去向?”她就这么从帅府离开,蒋励夫妇不知道女儿去向,肯定会担心。
管家垂首:“先生放心,小姐已亲笔修书,只说是去好友家小住一夜。”
贺长昭眸光微动,淡淡嗯了一声:“下去吧。”
来到西涧,房门外静立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是管家的女儿,筱麦。
筱麦唇瓣微启,正要出声,就见贺长昭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音。
贺长昭眼神一掠,筱麦会意地点了下头,敛衽一礼后悄然退出院落。
四下无声,静得连风穿过竹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贺长昭在门外伫立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站得太久,久到这阵漫长的沉默让房间里的蒋幼凝按耐不住。
她隔着门墙,低低唤了一声:“长昭哥哥。”
“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贺长昭心头微微一颤,顿了顿,终是抬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这间卧室名为“溪涧”,陈设素雅,位置幽僻,因为房门是少见的西向,故又得名“西涧”。室内家具都是简约别致的原木,垂落的珍珠帘幕泛着温润的光泽,将整个房间映衬得柔和而温馨。
蒋幼凝站在房间中央,望着他一步步走近。
他褪去了军外衣,熨帖的军绿色衬衫妥帖地包裹着蓄满力量的躯体,勾勒出紧实的身形,顶端的风纪扣一丝不苟,合体的军裤倍显男人双腿修长,整个人沉稳中透露出气度不凡。
“长昭哥哥,”从美色中回过神,蒋幼凝眨了眨眼,先发制人道,“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凝儿。”贺长昭深邃的眼眸正对着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蒋幼凝想,如果说出的言辞不锋利如刀,她会更喜欢听。
他说,“玩够了的话,就收心吧。”
玩?
蒋幼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抬眸望向他,那双惯来波光流转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破碎的伤心,他依旧在凝注着她,定定的看着她眼眸里的光彩逐渐退去,变得空洞而无措。空气仿佛凝结了,她不敢相信地质问:“长昭哥哥,你在说什么?!”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如今在你心里,就只配得上一个‘玩’字?你把我蒋幼凝当什么人?又把我们的情谊放在什么位置?!我竟然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想我的吗……”
其实刚才话一说出口,贺长昭就后悔了。
他看着蒋幼凝眼角那滴泫然欲滴的泪,心被剜得生疼,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抬起手想为她擦去泪珠,但指尖还未触及,就被蒋幼凝猛地推开。
“好,好得很!”蒋幼凝看着他,眼底是贺长昭从未见过的冰冷,贺长昭喉间发紧,一瞬间恨极了自己刚才说的话。
蒋幼凝字字诛心,“你记住,这是你贺长昭亲口说过的话。”语毕,她决然越过他身侧,带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离去。
男人慌乱地转过身,下意识伸出挽留人的手臂悬停在半空,最终无力垂下,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径直穿过庭院,蒋幼凝步履如风。沿路的下人见她面色冰寒,纷纷垂首避让,无一人敢上前拦路。
从贺长昭的府邸离开,直到走出那条长街,蒋幼凝才停下脚步,她抬手招来一辆黄衣车夫,声音里是竭力压制的疲惫,“去蒋公馆。”
孟沅默默跟在他们后方,等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安全没入蒋公馆的大门,才转身离去。
回到蒋公馆,公馆里灯火已歇,只有门廊处留着一盏小灯。蒋幼凝没惊动已歇下的父母,只对值夜的瑞霄轻轻摆手,吩咐她去备水。
等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躯,蒋幼凝闭上眼,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贺长昭那句伤人的话语,然而,一丝极淡的笑意悄然掠过她的唇角。
这其实是好事。
贺长昭向来是冷静理智的,现在会用这种伤人的话语来逼退她,恰恰证明她的主动已经搅乱了他的方寸,让他坚固的防线出现了裂痕。他以为这样能让她伤心,能让他远离她,那她就顺他的意。这僵局,无异于一场心照不宣的冷战。
但打破它,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
一个能让他避无可避、直面内心的契机。
什么契机呢?
氤氲缭绕的水汽里,蒋幼凝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
她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