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一间寻常人绝不会发现的密室。
这间密室位于大牢最底层,需要穿过三道暗门,走过三条密道才能抵达。墙壁由整块青石砌成,隔音极好,外面牢房里的惨叫声传不进来,里面说话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烛台上只点着一根蜡烛,光线昏暗。魏元忠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正低头看着一份密报。烛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张向来严肃的面容此刻更添几分凝重。
门轻轻推开,来俊臣无声地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魏大人。”
魏元忠抬起头,放下密报:“坐。”
来俊臣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沉默片刻,密室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安之维怎么样了?”魏元忠问。
“信念崩塌,正在挣扎。”
来俊臣回答得很简洁,“我让他看到了刘伯安的案子,告诉他那是我们栽赃陷害的无辜者。他现在……大概在怀疑人生。”
魏元忠点点头,没有立即说话。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魏大人,”来俊臣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现在让他接受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他才二十五岁,刚中状元,满腔热血。我们这样摧毁他的信念,会不会……太残忍了?”
魏元忠停下手指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来俊臣。烛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潭,里面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俊臣,”魏元忠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难道你忘了,当初我们的被遗弃的下场吗?”
来俊臣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那些来来回回的往事?”
魏元忠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些一次又一次看着那些趴在朝堂上吸血、啃骨的蛀虫,我们却毫无办法,甚至连我们自己的家人也沦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墙上挂着几幅画,画上是普通的山水风景,但来俊臣知道,那只是伪装——画后面,是魏元忠家人的灵位。
“二十年前,”魏元忠背对着来俊臣,声音低沉,
“我还是个小小的县尉,你刚入御史台,做个小吏。我们都以为,只要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就能扫除奸佞、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肩膀微微颤抖:“然后呢?我查了一桩地方豪强欺压百姓的案子,证据确凿,准备上奏。结果豪强买通了上面的官员,反告我‘诬告良善’、‘勒索钱财’。我被革职下狱,你当时想帮我,却连我的案卷都调不出来。”
来俊臣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官场的黑暗,第一次明白,所谓的“正义”,在权力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我在牢里关了半年,”
魏元忠转过身,烛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向来坚毅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苍老,
“出来的时候,家已经没了。妻子受不了羞辱,投井自尽。女儿被豪强抢去,做了妾室,三个月后也死了……说是病死的,但我知道,是被折磨死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来俊臣能听出里面的刻骨之痛。那是二十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每一次想起,都会重新流血。
“你当时来看我,”
魏元忠看着来俊臣,
“对我说:‘魏兄,这世道,好人活不长。’我问你,那怎么办?你说:‘要么变,要么死。’”
来俊臣闭上了眼睛。他记得那天,记得魏元忠从牢里出来时那副枯槁的模样,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的绝望。
“我变了。”
魏元忠走到桌前,重新坐下,
“我重新入仕,学会了妥协,学会了权谋,学会了……用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光彩的目的。二十年来,我查了无数案子,抓了无数贪官,也……冤枉过无辜者,用过酷刑,做过伪证。”
他抬起头,直视来俊臣的眼睛:“俊臣,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来俊臣沉默了。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想起那些被自己折磨、被自己诬陷、被自己……害死的人时。
“我不知道。”
良久,来俊臣才开口,
“但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我,这朝堂会更黑暗。那些蛀虫会继续吸血,那些无辜者会死得更多。”
魏元忠笑了,笑容苦涩:“所以我们就成了现在这样——用黑暗的手段,去对抗黑暗;用不义的行为,去争取正义。多么讽刺。”
密室再次陷入寂静。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安之维就像二十年前的我,”
魏元忠缓缓道,“满腔热血,一身正气,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就能改变世界。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正义而改变,只会因为你的手段而屈服。”
他拿起桌上的密报,递给来俊臣:“看看这个。”
来俊臣接过,展开。密报上记录的是周文远案的最新进展——周文远招供,背后主使是兵部侍郎崔琰。而崔琰,是太平公主的人。
“太平公主……”
来俊臣皱起眉头。
“不只是太平公主,”
魏元忠说,“崔琰还牵扯到北境边军走私案,牵扯到赵恒之死,牵扯到……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这条线很深,很深。”
他站起身,在密室里踱步:“安之维考卷上写,‘真酷吏者,心如铁石,行如雷霆,不为私情所动,不为权势所屈’。他说得对。但要成为这样的人,就必须先……心如死灰。”
来俊臣看着魏元忠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您是在……培养他?”
“陛下点他为状元,不是因为他文章写得好,”
魏元忠转过身,“是因为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年轻、锐利、不怕死的刀。这把刀,不能只有锐气,还要……有韧性。要能在最黑暗的地方生存,要能承受最残酷的考验。”
他走到来俊臣面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你摧毁他的信念,让他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让他明白——要实现理想,就必须先放弃理想。要守护正义,就必须先……背叛正义。”
来俊臣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魏元忠的计划——不是要毁掉安之维,而是要……重塑他。把一个理想主义者,塑造成一个能在这个黑暗世道中生存、战斗、并且……赢的战士。
“可是,”
来俊臣艰难地说,“如果他承受不住呢?如果他……崩溃了呢?”
“那就说明他不适合。”
魏元忠的声音冷酷,“这把刀,必须是百炼精钢,不能是脆铁。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就不配做陛下需要的刀,不配……实现他写在考卷上的那些理想。”
密室再次陷入寂静。来俊臣看着魏元忠,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二十年前,魏元忠是个正直的县尉,相信正义,相信公道,相信……人性本善。
二十年后,魏元忠是个冷酷的御史,用最不正义的手段去争取正义,用最不公道的方式去维护公道,相信……人性本恶。
是什么改变了他?
是仇恨?是绝望?还是……这个该死的世道?
“俊臣,”魏元忠忽然说,“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来俊臣浑身一震。
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是他成为今天这样的……根源。
“我父亲……”来俊臣的声音有些颤抖,“是被冤枉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因为不肯把女儿送给一个权贵做妾,就被诬陷‘走私违禁品’,被抓进大牢,被……活活打死。”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当时才十八岁,去牢里看他最后一面。他浑身是伤,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甘。”
来俊臣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父亲那双眼睛。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他睁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冰冷,“我要让那些滥用权力的人付出代价。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魏元忠点点头:“所以我们成了同路人。我们都失去了至亲,都见识过这个世道最黑暗的一面,都……选择了用黑暗对抗黑暗。”
他走到来俊臣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之维现在经历的,就是我们曾经经历的。他能不能走过来,看他自己。但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选择——要么成为我们,要么……退出。”
来俊臣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我会继续。直到他做出选择。”
魏元忠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开始写奏章。烛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在明暗之间,显得既坚定,又……苍凉。
来俊臣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回头问:“魏大人,如果我们成功了,安之维变成了我们这样的人,那……我们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毁他?”
魏元忠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俊臣,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
来俊臣点点头,不再说话,推门离开。
密室又只剩下魏元忠一人。他放下笔,看着墙上那幅山水画,眼神恍惚。
画后面,是妻子和女儿的灵位。
二十年来,他每天都会对着灵位说:“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现在他快做到了。周文远的案子,崔琰的案子,太平公主的案子……一条线一条线地查,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破,那些害死他家人的人,那些趴在朝堂上吸血啃骨的蛀虫,一个个被他送进大牢,送上刑场。
但他高兴吗?
不。
他只觉得……累。
累到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没有查那个案子,如果当年选择了妥协,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但世上没有如果。
就像安之维,现在也站在了同样的十字路口。向左,是理想,但可能永远无法实现;向右,是现实,但必须……放弃理想。
他会怎么选?
魏元忠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安之维怎么选,这条路,都会很难。
就像他自己,走了二十年,依然……很难。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孤单而漫长。
就像这条对抗黑暗的路,孤单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