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叶辰在她对面坐下了。
动作和他的人一样，利落、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他将脊背挺得笔直，坐姿像是在参加一场最高规格的学术答辩，而不是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坐在一个女生的对面。
周围的空气，因为他的坐下，而变得有些微妙。
那些原本假装在看书的目光，此刻更加肆无忌惮地，黏在了他们这张小小的书桌上。
林可可没有在意。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将那份厚重的《情绪波动观察报告》拉到自己面前。
她没有笑，甚至表情很认真，像是在审阅一篇真正的学术论文。
“沈同学，你的数据采集非常详尽。”
她翻开报告，指着其中一页的红外热成像图。
“你甚至记录了它在夜晚，因为蒸腾作用减弱而产生的叶片表面温度的细微变化。”
沈叶辰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指尖上。
那截手指，莹白如玉，在打印纸粗糙的表面上，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反差。
“这是客观数据。”他开口，声音平直。
“嗯，是客观数据。”
林可可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看向他。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颗被洗过的、透亮的黑曜石。
“但你有没有想过，当夜晚降临，周围变暗，空气变凉，它收拢叶片，降低水分蒸发，安静地等待第二天的太阳……这个时候，它在想什么？”
沈叶辰的眉心，出现了微不可察的褶皱。
想什么？
一个植物，没有中枢神经系统，没有大脑皮层。
它的所有行为，都是基于光、温、水等环境刺激的应激反应。
“它不会想。”他给出了一个基于生物学事实的、严谨的答案。
“是吗？”
林可可笑了，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你现在，闭上眼睛。”
沈叶辰愣住了。
“什么？”
“闭上眼睛。”林可可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像羽毛拂过耳畔，“这是补课的第一步。”
沈叶辰看着她。
她的眼神里没有玩笑，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老师”的认真。
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让他闭上眼睛。
这不符合逻辑。
这会让他丧失对周围环境的掌控。
但，他还是顺从地，合上了双眼。
他的世界，瞬间被剥夺了光与形，只剩下图书馆里细微的声响和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气息。
“现在，感受你眼前的阳光。”林可可的声音，在他的黑暗里，变得格外清晰。
“阳光？”
“嗯。”
沈叶辰的cpU开始飞速运转。
“不可见光与可见光的总称。根据测量，此刻透过玻璃窗的阳光，强度约为三万勒克斯，光谱分析……”
“停。”
林可可打断了他。
“我不是要你分析它。我要你‘感受’它。”
“用你的皮肤，你的眼睑，去感受。”
感受？
又是一个无法量化的词。
沈叶辰沉默了。
他试图调动所有的感官，去执行这个指令。
眼睑上，传来一片温热。
不是数据，不是定义，就是一片纯粹的、渗透进来的温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感觉到了什么？”林可可轻声问。
沈叶辰的薄唇，微微动了动。
他艰难地，从自己庞大的词库里，搜寻着合适的词语。
“……暖。”
“还有呢？”
还有？
那股暖意，很轻，很柔和，像……
像那天，她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的温度。
这个联想，让他的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很安静。”
他最终，吐出了一个和物理属性毫无关联的词。
林可可的唇角，扬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她知道，这头聪明的黑豹，已经开始尝试关闭他那台无时无刻不在分析的机器了。
“很好。”
她拿起沈叶辰放在桌上的那支黑色金属笔。
“你再看这份报告。”
沈叶辰睁开眼，光线重新涌入，他有一瞬间的失焦。
而焦点重新凝聚时，他看到的，是林可可正低头看着他的报告，阳光为她柔软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
“你记录了光照，记录了温度，记录了空气流动。”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
“你记录了所有‘外界’给它的东西。”
“但你唯独，没有记录它‘自己’的东西。”
她说着，将那支笔，轻轻放回他的手边。
“就像这支笔。在你的定义里，它是一支书写工具，型号，材质，墨水含量，都是它的数据。”
“但是，”她顿了顿，抬眼看着他，“它刚刚，被我握过。”
沈叶辰的视线，猛地落在那支笔上。
“所以，它现在，沾染了我的体温，我的气味，甚至……我刚刚说话时，从指尖传递过去的微小振动。”
“它不再只是一支冰冷的笔。”
“它变成了一段‘经历’的载体。”
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边，轻轻敲了敲桌面。
“‘心情’，就是无数段这样微小的、无法量化的‘经历’，叠加在一起的结果。”
“是那盆多肉，对于阳光的‘经历’。而不是阳光的数据。”
沈叶辰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那支笔，又看看她。
他的大脑，第一次，在面对一个问题时，一片空白。
所有的算法，所有的模型，在“经历”这两个字面前，全部失效。
他那座由逻辑和数据搭建的、固若金汤的世界，被她用几句轻柔的话，凿开了一道裂缝。
阳光，从那道裂缝里，照了进来。
“所以，”林可可合上了那份报告，用一种宣判的语气，轻快地说道，“你的这份作业，依旧不及格。”
沈叶辰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但是，”她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新的、画着一只小猫爪印的便签纸，推到他面前，“你的‘感受力’，勉强及格。”
“这是你的新作业。”
沈叶辰拿起那张便签纸。
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明天，去找到一件让你觉得‘有点意思’的事，然后，告诉我它是什么感觉。】
不是“心情愉快”，不是“幸福”，而是“有点意思”。
一个更模糊，更主观，更无从下手的词。
沈叶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用力。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林可可。
“好。”
他站起身，没有拿走那份厚重的报告，只带走了那支笔和那张新的便签纸，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属于人类的迟疑。
林可可看着他走远，然后低头，看着那份被遗弃的、堪称荒谬的报告，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唇角的梨涡里，盛满了细碎的、狡黠的阳光。
她的“驯养计划”，似乎正在朝着一个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更有意思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