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城西郊,废弃的107国道。
昨夜一场冷雨,将路面洗刷得发亮,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土腥味和尸臭。
陈渡蹲在湿漉漉的路肩旁,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淤痕,那是昨夜被“张九斤”那双铁钳般的手留下的印记。
冰冷的窒息感和那不属于张九斤的、阴冷的湘西口音,如同附骨之蛆,依旧缠绕在神经末梢。
“这里。”走在前面几步的张九斤忽然停下,声音嘶哑干涩。
他的状态极其古怪,眼神时而浑浊茫然,时而又会爆发出一种不属于他的锐利,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他干瘦的躯壳里激烈撕扯。
他指着沥青路面上几处不起眼的污渍。
陈渡强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戒备,凑近查看。
那是几摊粘稠的黑色油渍,在雨水冲刷下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凝固的沥青块,散发出一种陈腐、令人作呕的油脂气味。
更诡异的是,这些油渍并非随意滴落,而是每隔三米左右就出现一处,形成一条清晰,跳跃状的轨迹,沿着国道向胤城方向延伸。
这绝非车辆漏油,更像是某种沉重、湿滑的东西,以固定的间隔,“跳”着前进留下的痕迹。
目光顺着油渍轨迹抬起,陈渡的瞳孔猛地一缩。
国道两旁那些早已枯死的槐树树干上,不知何时,被人贴满了一张张褪色的黄裱纸符。
符纸被雨水打湿,边缘卷曲,粘在粗糙的树皮上,如同给枯树披上了一层死寂的丧衣。
符纸上的朱砂符文早已黯淡,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扭曲、蝌蚪状的笔画,透着一股蛮荒的邪异。
“老张,能看出门道不?”旁边穿着制服的刑警队长老赵皱着眉,递给张九斤一副手套。
昨夜殡仪馆的“离奇凶杀”和“严重破坏”已经让局里焦头烂额,今早国道又出现这诡异的痕迹,只能把这位“民俗顾问”再次请来。
张九斤默不作声地戴上手套,动作略显僵硬。
他小心翼翼地揭下一张符纸,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暗红色的粉末,在指尖捻开。
“百年老辰砂,”他的声音毫无波澜,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一丝清明。
“混着…至少埋了五十年以上的老坟棺材板熬出的尸油。引尸灯油,给‘东西’指路用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湘西赶尸匠的老把式,快绝迹了。”
“赶尸?”老赵脸色微变,显然联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传闻。
陈渡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张符纸吸引。
那符纸贴在最高的一截枯枝上,朱砂的色泽似乎比其他符纸略深一些。
昨夜傩瞳爆发后的余痛尚未散去,此刻左眼的空洞深处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悸动。
鬼使神差地,陈渡集中精神,仅存的右眼死死盯住那张符纸,试图将意念沉入那空洞的左眼位置。
嗡——
仿佛电路接通,又似打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窗户。
视野骤然扭曲、切换!
右眼看到的现实景象瞬间褪色、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而在那空洞的左眼“视野”中,那张普通的黄裱纸符,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
符纸上那些原本静止的蝌蚪状符文,此刻如同活了过来。
它们疯狂地扭动、游走,如同亿万只饥饿的血色小虫。
朱砂的线条脱离了纸面,在虚空中急速重组、延伸。
转瞬间,一个清晰无比的幻象在陈渡的“左眼”前铺开:
深邃无光的夜幕下,一口巨大无比、通体猩红的雕花木棺,正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姿态,在荒芜的国道上跳跃前行。
每一次落地,都在沥青路面上留下一个粘稠的黑色油渍印记。
棺木沉重,跳跃的轨迹却精准地保持着三米的间距。
棺头之上,一个穿着破烂清朝官服、身形枯槁僵直的“人”影,如同钉在棺木上的木偶,随着棺木的跳跃而颠簸。
看不清面容,只有官帽下两点幽绿的磷火在闪烁。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棺木之后!
影影绰绰,跟着一队飘忽不定的影子!
那是几十个用惨白宣纸糊成的纸人!
它们脸上画着夸张诡异的笑容,腮红鲜红欲滴,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动作僵硬地蹦跳着。
几个纸人手里举着同样纸糊的白骨唢呐,腮帮子夸张地鼓起,虽然没有声音传来。
但陈渡的脑海中却自动响起了那尖锐刺耳,如同鬼哭的送葬唢呐声。
漫天飞舞的,不是雨水,而是密密麻麻、如同雪片的惨白纸钱。
每一张纸钱落下,都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的地面。
整个队伍散发着浓烈的死气、怨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接引”意味,目标直指胤城。
幻象只持续了短短数秒。
陈渡猛地一晃,右眼视野恢复清晰,额角已布满冷汗。
左眼的空洞传来阵阵抽痛,提醒着他刚才所见绝非幻觉。
尸王的迎亲队伍…正沿着这条路,逼近胤城。
昨夜张九斤,或者说控制他的东西,所说的“吉时”,绝非虚言。
回到殡仪馆,压抑的气氛比昨夜更甚。
停尸间被封锁,但血腥味和那场邪恶宴席残留的阴冷气息,如同渗入了墙壁,挥之不去。
陈渡被要求协助完成那具红衣溺亡女尸最后的解剖取证。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女尸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穿着那件湿透后又被阴干的猩红嫁衣,颜色愈发暗沉,如同凝固的血液。
老赵亲自操刀,锋利的解剖刀沿着女尸胸骨中线缓缓划下。
“肺部积水确认,呼吸道有藻类残留,符合生前溺亡…”老赵的声音在口罩下显得沉闷。
刀锋继续向下,准备检查腹腔脏器。
就在刀尖即将划开腹膜的那一刻——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泡破裂的异响,猛地从女尸微张的口中传出。
紧接着,一股粘稠、腥臭、颜色暗红发黑的液体,如同喷泉般从女尸口中激射而出。
这液体带着浓烈的尸腐和铁锈味,速度极快,直喷站在侧前方的陈渡面门。
陈渡反应极快,猛地侧头!
“滋啦!”
那股黑红液体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溅射在身后的不锈钢器械柜上,瞬间冒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金属柜面竟被腐蚀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坑洼。
“小心!”老赵厉声喝道,迅速后退。
然而,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只见女尸被剖开的胸腔内部,并未显露预想中的脏器。
而是盘踞着一条由无数暗红色,半腐烂的肉块和细小骨骼拼接而成的百足虫。
它足有婴儿手臂粗细,身体表面覆盖着粘稠的黑红液体,数不清的、如同钢针般尖锐的节肢疯狂划动着。
这怪虫似乎因解剖的刺激而苏醒,猛地昂起那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獠牙的口器的头颅。
“嘶——!”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响彻解剖室。
怪虫的身体剧烈扭动,沾满粘液的百足疯狂扒拉着胸腔的肋骨和皮肉,似乎想要挣脱出来。
在它剧烈挣扎扭动的过程中,它体表那些粘稠的黑红液体被甩落。
在解剖台雪白的塑料布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由粘液构成的痕迹。
那痕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飞快地组合成一行扭曲、血腥、散发着无尽怨念的大字:
> 癸亥年七月七
> 黑棺郎君亲迎
字迹完成,那尸血百足虫仿佛耗尽了力气,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
瞬间瘫软下去,融化成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红脓血,顺着解剖台的边缘滴滴答答地淌落。
解剖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脓血滴落的声音和老赵粗重的喘息。
“癸亥年七月七…就是后天!”老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看向墙上的日历。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队…队长!”一个年轻的法医助手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从隔壁冷藏库方向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冷…冷藏库!出…出事了!”
一股比尸血百足虫更浓烈、更陈腐的阴冷尸臭,正从冷藏库敞开的门内汹涌而出。
陈渡和老赵冲进冷藏库。
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老赵也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存放备用冰柜和杂物的库房一角,几个巨大的、裹着防水帆布的东西被随意丢弃着。
此刻,帆布被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七口早已腐朽不堪的薄皮棺材。
棺木颜色漆黑,布满霉斑和虫蛀的孔洞,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和朽木气息。
而棺材盖板,都已被掀开,斜靠在一边。
棺材里,直挺挺地站立着七具穿着清代样式苗银婚饰的古尸。
她们身上的衣物早已褪色破烂,但那些镶嵌在衣服上的厚重苗银饰品——
巨大的项圈、繁复的胸牌、层层叠叠的手镯和脚环。
却在冷藏库幽冷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死寂的金属光泽。
银饰上雕刻着古老的图腾和符文,带着一种蛮荒的祭祀感。
她们的面容早已干瘪塌陷,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深褐色的皮革质感,嘴巴大张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们的额头上,无一例外地贴着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黄色符纸。
符纸上的朱砂符文殷红如血,笔走龙蛇,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中央是一个变体的“囍”字,周围环绕着九颗星辰,星辰之间由扭曲的符文线条连接,散发出一种禁锢与契约的邪恶力量。
辰州合婚符!
而且是等级极高的那种。
这七具清末古尸,如同七尊被唤醒的、等待出嫁的鬼新娘,穿着腐朽的嫁衣,戴着沉重的银饰。
静静地矗立在冰冷的棺材里,无声地宣告着某个古老而恐怖仪式的临近。
冷藏库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冻得人骨髓发寒。
“七星…送嫁…”一个嘶哑、干涩,仿佛生锈齿轮摩擦的声音在陈渡身后响起。
陈渡猛地回头。
是张九斤。
他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七具古尸额头上的合婚符。
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眼神时而空洞,时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非人的光芒。
他干裂的嘴唇开合,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挤出喉咙:
“七…七具百年以上的阴年阴月阴时死的女尸…用辰州秘符钉住天魂地魄…穿银嫁衣…走黄泉路…引阴气开道…”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与体内的另一个意识搏斗,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却更加清晰。
“…七星…送嫁阵!尸王…要用这七座‘桥’…把它的…冥府花轿…抬到阳间来!抬到…胤城来!抬到…你面前!”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渡,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诡异的兴奋。
“轰——!!!”
张九斤的话如同最后的引信,瞬间引爆了陈渡左眼空洞深处积蓄的、源自傩瞳本源的剧痛。
这一次的痛楚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大脑,并在里面疯狂搅动。
“呃啊——!”陈渡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意识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傩瞳的力量被彻底、强制地激活。
冰冷、坚硬、带着腐朽木料气味的触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视野一片绝对的漆黑,只有木料纹理粗糙的触感。
空气污浊、稀薄,带着浓烈的土腥和一种陈年棺木特有的,混合着防腐香料与尸臭的死亡气息。
空间极其狭小,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动弹分毫。
他被关在了一口棺材里。
一口巨大的、内壁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雕花黑棺。
“咚…咚…咚…”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陈渡的心脏上。
脚步声在棺外停下。
“沙…沙…”
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长指甲刮擦厚重棺木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就在陈渡“头顶”的位置。
那声音缓慢、有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刺骨的贪婪。
刮擦声停歇。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铁皮摩擦的声音,贴着棺盖的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湘西土腔和渗入骨髓的寒意:
“夫人…”
“吉时…”
“将至…”
“吱嘎——”
幻象中,沉重的雕花黑棺棺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