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三月十六的晨光,是被锦衣卫的马蹄声踏碎的。三匹快马浑身汗湿,马鬃上还沾着黄河渡口的泥点,冲至午门时,骑手几乎是滚下马背,举着染血的奏报嘶吼:“宁夏急报 —— 哱拜反了!党馨授首,全城易主!”
这声嘶吼像惊雷劈进紫禁城,正在坤宁宫给李太后请安的朱翊钧,刚接过宫女递来的银耳羹,汤匙 “当啷” 一声撞在玉碗上,溅出的汤汁烫红了手也浑然不觉。“备驾!立刻回御书房!” 他转身就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青苔,留下两道急促的残影。
御书房内,奏报很快堆成了小山。最上面的一封是麻贵从固原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字迹被血水洇得模糊:“三月十五夜,宁夏城头举火,党馨首级悬于城楼,哱拜自称‘哱王’,蒙古骑兵八千已入城,平虏城守将吴继祖血书求援,城破恐在旦夕。” 朱翊钧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纸页边缘被他攥得发皱,仿佛要将那些血字揉进骨血里。
“小李子,传内阁、兵部、户部堂官立刻议事!”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怒到极致的震颤。他走到《九边全图》前,一掌拍在宁夏的位置,鎏金标记的城池在他掌心下仿佛要碎裂,“朕早说过那平静是假的!党馨蠢,哱拜狼子野心,这群废物!”
没过多久,申时行带着内阁辅臣匆匆而入,身后跟着兵部尚书石星、户部尚书王国光。几人刚进门,就被御案上那封 “平虏城告急” 的奏报刺得眼晕 —— 奏报是用箭射出来的,信纸边缘还带着箭簇划破的裂口,右下角 “吴继祖” 三个字,是用指血写就的。
“陛下息怒。” 申时行躬身行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当务之急是调兵平叛,断不能让哱拜与蒙古人合流,否则陕西危矣。”
石星紧跟着出列,手里攥着兵部的军册:“臣已查勘,固原现有麻贵所部五千骑兵,甘肃梅国桢部五千精兵屯于中卫,辽东李如松部刚结束朝鲜战事,可抽调一万骑兵驰援,总计两万兵马,足以合围宁夏。”
“两万?” 朱翊钧冷笑一声,指着奏报上的 “蒙古骑兵八千”,“哱拜私兵一万五,蒙古人八千,再加宁夏卫降兵数千,总兵力近三万!你那两万兵马,够塞牙缝吗?”
石星脸色一白,躬身道:“臣即刻再调宣府、大同兵马,十日之内可凑齐四万。”
“十日?” 朱翊钧猛地将奏报摔在地上,纸页翻飞着落在石星脚边,“平虏城撑不过三日!吴继祖麾下只有五百兵,你让他等十日?等成一堆白骨吗?”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谁都知道,平虏城是宁夏通往陕西的门户,一旦失守,哱拜的叛军就能长驱直入,届时不仅陕西震动,山西、河南都可能被波及,万历新政这几年攒下的家底,怕是要毁于一旦。
王国光这时出列,手里捧着户部的账册:“陛下,臣已备齐五十万两军饷,今日便可起运,另调陕西、山西粮草二十万石,由漕运加急运往固原,确保大军粮草无忧。”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王国光身上,语气稍缓:“军饷粮草,一日都不能迟。告诉押粮官,若敢克扣延误,朕诛他九族。” 他顿了顿,又看向石星,“传朕旨意,命麻贵为平虏大将军,梅国桢为副将,即刻出兵驰援平虏城,务必守住门户!再传李如松,限他半月之内抵达宁夏,若误了军机,提头来见!”
“臣遵旨!” 石星连忙应下,额头上已渗出冷汗。
就在朝堂议事的同时,宁夏城内正上演着血腥的清算。哱拜穿着绣着狼头的锦袍,坐在卫所衙门的正堂里,原本属于党馨的公案上,此刻摆着的是宁夏各州县的户籍册 ——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清城内的 “朝廷余孽”。
“张豹,城南那些粮商,都处置了吗?” 哱拜把玩着党馨的那枚 “忠勤” 玉佩,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豹躬身回话,甲胄上的血痂还未干透:“回哱王,都处置了。有三个粮商藏了粮草,被弟兄们活活打死,家产全充了军饷。” 他递上一本账册,“这是抄没的金银数目,共计五万两,都存在府库了。”
哱拜点点头,翻了翻户籍册,指着 “吴记布庄” 的名字:“这家布庄的老板,是锦衣卫的暗线,你去把他抓来,我要亲自问话。”
张豹刚要领命,就见托克托带着几个蒙古兵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颗人头,鲜血滴在青石地上,蜿蜒成蛇:“哱王,平虏城那边有消息了!吴继祖那小子不肯投降,我家台吉让我来请令,要不要立刻攻城?”
哱拜站起身,走到堂外,望着平虏城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烽火台的浓烟,像一根倒插在地上的黑针。“不急。” 他冷笑一声,“平虏城是块硬骨头,吴继祖是戚继光的旧部,有几分本事。让你家台吉围而不攻,等我肃清了城内的余孽,亲自带佛郎机炮过去,一炮就能轰开城门。”
托克托咧嘴笑起来,露出泛黄的牙齿:“还是哱王高明。不过那些明军俘虏,能不能给我们当奴隶?草原上正缺人手。”
“可以。” 哱拜挥手道,“但有一条,识字的文官留着,我有用。还有,不许再烧杀抢掠 —— 这些百姓是我的子民,不是你们的猎物。”
托克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躬身应下:“遵哱王令。” 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在蒙古人的字典里,征服就是烧杀抢掠,哪有把俘虏当 “子民” 的道理?不过眼下还要靠哱拜的兵马打开陕西的门户,只能暂时忍下。
此时的平虏城,已是一座孤城。吴继祖站在城头上,望着城外连绵的蒙古营帐,手里的长枪握得发烫。他麾下只有五百名士兵,其中一半还是刚招募的民壮,而城外的蒙古骑兵,足有三千之多,像潮水般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将军,粮食只够吃两天了。” 亲兵捧着半袋米跑上来,声音带着哭腔,“伤员的药也用完了,有几个弟兄伤口都化脓了。”
吴继祖看向城楼下的伤兵,他们躺在冰冷的城砖上,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腿,却没人哼一声,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城外的蒙古兵。这是戚继光当年亲手训练的兵,骨子里刻着 “宁死不降” 的血性。
“把我的口粮分下去。” 吴继祖解下腰间的水囊,“告诉弟兄们,朝廷的援军很快就到,咱们只要守住三天,就是大功一件!”
他知道这是鼓舞士气的话。从宁夏城发出的求救信号已经两天了,固原方向还没有任何动静,怕是麻贵的兵马还在路上。可他不能说,一旦士气崩溃,平虏城就会瞬间被攻破。
城外的蒙古兵开始攻城了。随着一声号角,无数云梯架上城墙,蒙古兵像蚂蚁一样往上爬,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蒙古语,手里的弯刀闪着寒光。吴继祖挥枪刺倒第一个爬上城头的蒙古兵,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放箭!倒油!” 吴继祖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城头上的弓箭手齐射,羽箭像暴雨般落下,城下的蒙古兵成片倒下。民壮们将烧得滚烫的菜油往下泼,蒙古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云梯被烧得噼啪作响,冒着滚滚黑烟。
可蒙古兵太多了,一波倒下,又一波冲上来。有个蒙古兵侥幸爬上城头,弯刀劈向一个年轻的民壮,民壮躲闪不及,被砍中了肩膀,却死死抱住蒙古兵的腿,将他推下城墙,两人一起摔在城下的尖木上,当场气绝。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城头上的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流,在城根下汇成了血洼。吴继祖的胳膊被箭射穿,简单包扎后又冲上城头,长枪上的血已经凝固,变得沉甸甸的。
“将军,你看!” 亲兵突然指着固原的方向,声音带着惊喜。
吴继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尘土,尘土中隐约能看到明军的旗帜 —— 那是麻贵麾下的 “镇西军” 军旗,红底白字,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援军到了!” 吴继祖嘶吼着,举起长枪指向天空,“弟兄们,援军到了!杀啊!”
城头上的士兵们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原本疲惫的身体仿佛又充满了力气,挥舞着兵器向蒙古兵杀去。城外的蒙古兵看到明军援军,阵脚顿时乱了,托克托的叔父刚要下令撤退,就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喉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麻贵一马当先,手里的大刀劈翻了几个溃散的蒙古兵,身后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将蒙古兵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吴将军,本将来得迟了!” 麻贵勒住马缰,对着城头喊道。
吴继祖笑了笑,刚要回话,却眼前一黑,从城头上栽了下去 ——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流血过多,终于支撑不住了。
当吴继祖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麻贵的军帐里。伤口被重新包扎过,旁边放着一碗热粥。麻贵坐在床边,看着他醒来,松了口气:“你小子,命真大。再晚来一步,平虏城就没了。”
“将军,宁夏城怎么样了?” 吴继祖挣扎着坐起来,急切地问道。
麻贵的脸色沉了下来:“哱拜自称哱王,挂了狼头旗,还在联络其他蒙古部落。朝廷已经下旨,命李如松带辽东铁骑驰援,不日就能到。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守住平虏城,等着大军合围。”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这是陛下的亲笔信,给你的。”
吴继祖接过密信,只见上面写着 “忠勇可嘉,待平叛后,朕亲自为你授勋”。字迹苍劲有力,透着帝王的威严与期许。他将密信紧紧贴在胸口,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 所有的牺牲与坚守,都值了。
而此时的北京,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密报上写着,哱拜已派使者前往河套蒙古各部,许诺 “共分陕西”,已有三个部落动心,准备出兵。
“胃口倒不小。”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传旨郑洛,让他立刻前往宣府,安抚蒙古各部,许以互市通商,谁敢助哱拜,就断了他的生计!”
小李子刚要去传旨,就见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陛下,甘肃巡抚梅国桢奏报,已率部攻占贺兰山三关口,断了哱拜西逃之路!”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宁夏城周围画了个圈:“麻贵守平虏,梅国桢断西路,李如松堵东路,这下轮到哱拜无路可逃了。”
他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下 “速战速决” 四个字,墨迹透过纸背,像一滴凝固的血。宁夏易主的耻辱,他要亲手洗刷;哱拜的狼子野心,他要亲手斩断。这场平叛之战,不仅是为了收复一座城,更是为了守住大明的西北,守住万历朝的中兴之路。
三月十八的月光,洒在宁夏城的狼头旗上,泛着诡异的冷光。哱拜站在城头上,看着远处明军的营火,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安。他不知道,一张由帝王亲自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悄然收紧,正等着将他和他的叛军,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