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的冬阳,懒洋洋地洒在福建巡抚许孚远的案头。那份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还带着驿马的汗味,朱翊钧的朱批在宣纸上格外醒目:月港、澳门,先设市舶司试点,让百姓能靠海吃饭。
许孚远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在福建待了五年,见过太多沿海百姓的窘境:渔船被禁,渔网烂在沙滩上,青壮年要么铤而走险去走私,要么跟着倭寇混口饭吃。去年冬天,他在漳州府巡查,见渔民们用观音土掺着海菜充饥,孩子冻裂的脚上还缠着破渔网,那时就想上书请开海禁,却总被 倭寇未绝 的理由吓退。
大人,都指挥使司的王将军来了。 衙役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推门进来的王尚文一身铠甲,腰间的佩剑还带着海雾的湿气 —— 他刚从澎湖巡逻回来,脸上的风霜比许孚远更重。
许大人,您看这份旨意...... 王尚文把头盔往案上一放,甲片碰撞的脆响里带着焦虑,嘉靖年间的倭乱忘了?那些倭寇披着商人的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拔刀! 他靴底沾着的海盐粒落在青砖上,像一粒粒未爆的火星。
许孚远没接话,却从抽屉里拿出本账册。上面记着漳州府的 走私名录:张三,原渔民,因海禁破产,现往日本运瓷器;李四,曾是船工,被倭寇掳去当向导,去年逃回来,还在偷偷和葡萄牙人做生意......王将军,您看这些人, 他指着账册上的名字,以前都是本分百姓,是海禁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王尚文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可倭寇里真有日本人!去年我们在钓鱼岛截获的船,船上就有二十多个浪人!
那船上还有五十多个福建人。 许孚远合上账册,目光沉静,陛下说得对,堵不如疏。
两人正争执间,巡抚衙门的门被叩得咚咚响。进来的是月港的渔民代表陈老大,他粗布裤腿卷着,露出被海水泡得发白的小腿,手里捧着的请愿书上,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许大人,求您开了海禁吧!再禁下去,我们就要饿死了!
陈老大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儿子前年去走私,被官军当倭寇杀了,其实他就是想换点粮食...... 请愿书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块干硬的海菜饼 —— 那是他们全家今天的口粮。
许孚远捡起请愿书,红手印在阳光下像一团团凝固的血。他忽然站起身:备船,去月港!
消息传到京城,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都察院的御史们三天内就递上了十七封奏折,最前面的联名奏疏上,嘉靖倭乱 四个大字用朱砂写得触目惊心。
陛下!嘉靖三十四年,倭寇陷兴化府,屠戮三万百姓,血流成河啊! 御史刘台跪在御书房外,声音嘶哑,现在开放海禁,就是引狼入室!
他身后的二十多个御史齐声附和,青黑色的官袍在寒风里抖得像一群失魂的乌鸦。有个年轻御史甚至举着《倭变事略》,大声念着倭寇如何 剖孕妇腹,取胎为戏,听得路过的内侍都脸色发白。
朱翊钧在御书房里翻着福建送来的 倭乱根源考。上面写得明白:嘉靖年间的倭寇,十之六七是沿海百姓,剩下的才是真倭和葡萄牙人。最有名的 倭寇头目 汪直,本是安徽商人,因海禁断绝生路,才勾结日本人走私,后来被逼反。
小李子,把海瑞给朕叫来。 皇帝把考据说扔在案上,墨汁在 海禁是倭乱根源 几个字上晕开。
海瑞进来时,手里还攥着他在江南巡查时的记录。这位刚升任南京右都御史的老臣,对海禁的弊端再清楚不过:陛下,苏州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在海外能卖十倍价钱,可海禁让这些生意都成了走私。去年查获的走私船,上面的货物够缴三年赋税,可官府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冒险去做。
老大人觉得,开海禁会重蹈嘉靖覆辙吗? 朱翊钧指着御史们的奏折,语气里带着试探。
海瑞的拐杖在金砖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嘉靖倭乱,一半是真倭寇,一半是被逼反的沿海百姓。 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目光锐利如旧,只要让他们有生路,谁愿做倭寇?
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朱翊钧心中的锁。他想起清丈土地时的经验 —— 与其让士绅隐瞒田亩,不如明确定额让他们缴税;海禁也是一个道理,与其让百姓冒着杀头的风险走私,不如设立规矩让他们合法贸易。
传朕的旨意。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通州码头,那里停着几艘准备漕运的官船,水师加强巡逻,走私者严惩;合法贸易,登记姓名、货物,课以十税一 —— 既不能关门,也不能不管。
小李子刚要提笔,又被皇帝叫住:再加一条,市舶司的官员,从中立派里选,张党和申党都不许插手,由海瑞总负责监督。
旨意一下,朝堂上的争议更凶了。张四维的门生、兵部侍郎上书说 水师兵力不足,恐难防倭寇,其实是怕开海禁影响北方边军的饷银分配;申时行的同年、礼部尚书则担忧 外夷来华,有伤风化,暗地里却在和江南的丝绸商通信,盼着能分一杯羹。
刘台等御史更是在早朝上痛哭流涕,把 开海禁 比作 引虎狼入室,甚至搬出 太祖爷立下的祖制—— 洪武年间为防倭寇,确实实行过海禁。
祖制? 朱翊钧拿着福建送来的市舶司章程,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太祖爷还丈量全国土地呢,你们怎么不按祖制好好清丈? 他指着刘台,你说倭寇会来,朕让水师加强巡逻;你说走私会乱,朕让市舶司登记课税。既堵了邪路,又开了正途,何错之有?
刘台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其他御史也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 陛下的话戳中了要害,他们反对开海禁,何尝没有私心?有的怕沿海士绅利益受损,有的担心自己的漕运生意被抢。
退朝后,张四维在文渊阁看着海禁章程,烟袋锅在手里转了三圈。他想起山西的票号掌柜托人说情,想在月港设分号,忽然明白开海禁不是坏事 —— 边军的饷银,或许能从海税里出。
给蓟州总兵写信,让他派些老兵去福建水师,协助巡逻。 首辅对幕僚说,就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申时行则在次辅府里召见了江南的丝绸商代表。合法贸易可以,但不许走私。 他看着商人们送来的样品 —— 一匹织着龙纹的云锦,市舶司的税银,要拿出三成修水利,这是底线。
商人们点头如捣蒜,心里却乐开了花 —— 就算缴十税一,也比走私时担惊受怕强。
朱翊钧的目光始终盯着福建。许孚远和王尚文虽然政见不同,却在执行旨意上异常默契:水师在月港周边设了三道防线,用望远镜(从葡萄牙人那里换来的)监视过往船只;市舶司的官员拿着标准量具,认真登记每船货物;陈老大这样的渔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驾船出海,只是船上多了面写着
字的旗号和一本贸易登记簿。
第一个来月港贸易的是葡萄牙商人阿尔梅达。他的船上装着香料和象牙,按照规定缴了税,还在登记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当许孚远给他签发 贸易许可 时,这个高鼻梁的洋人激动得用生硬的中文说:中国皇帝,好!
消息传到京城,朱翊钧正在看海税的第一笔收入 —— 白银三千两。虽然不多,但足以证明开海禁的可行性。告诉许孚远,把这些银子分一半给水师,一半给月港的渔民,让他们修船买网。
海瑞在南京收到消息,把监督章程又细化了十条,从货物查验到税银入库,每一步都规定得清清楚楚。不能让这开海禁的好事,变成新的贪腐源头。 他对属下说,拐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月港的码头渐渐热闹起来。福建的茶叶、江西的瓷器、江南的丝绸被装上商船,换回的胡椒、苏木、白银堆满了仓库。陈老大的新船上,不仅有渔网,还有市舶司发的 贸易证,他儿子的牌位被供奉在船舱里,牌位前摆着的,是第一笔合法贸易赚来的银子。
儿啊,陛下开了海禁,爹能堂堂正正出海了。 陈老大摸着牌位,老泪纵横。
京城的御史们看着送来的海税清单,渐渐闭了嘴。有个曾激烈反对的御史,收到福建朋友寄来的胡椒,那香气里带着海风的清新,让他忽然明白 —— 大海不是祸患,是宝藏,关键在于怎么开发。
朱翊钧在御书房望着新绘的《沿海贸易图》,上面用红线标出了月港到吕宋、暹罗的航线,像一条条连接世界的血脉。他知道,海禁的争议不会就此消失,倭寇的隐患也依然存在,但只要守住 疏堵结合 的原则,只要让沿海百姓能靠海吃饭,这条路就一定能走通。
窗外的冬阳渐渐西斜,给紫禁城镀上了一层金边。朱翊钧想起洪武爷的海禁,那是乱世的权宜之计;而如今的开海,是盛世的必然选择。大明这棵大树,不仅要在土地里扎根,还要在海洋里汲取养分,才能长得更加枝繁叶茂。
海风吹拂着月港的码头,也吹拂着京城的宫殿。一场关于海禁的争议,正在悄然改变着大明的航向,让这个古老的王朝,在夯实土地根基后,开始向着更广阔的海洋,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