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拍打在文渊阁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无数只手指在焦急地叩门。申时行捧着刚拟好的开海禁章程，指腹在 “佛郎机炮护航” 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案头的铜炉里，张居正生前最爱用的龙涎香正袅袅升起，烟圈在他眼前凝成一张模糊的脸 —— 三个月前，这位老师还在这里训斥他 “遇事当断则断”，如今案头的奏折却已换了天地。
“申大人，御史台递牌子了！” 书吏撞开棉帘冲进来时，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的奏折在风雪里抖个不停，“江东之御史弹劾张…… 张太岳大人！”
申时行的手猛地一颤，章程上的朱砂笔道拖出长长的尾巴，像道淋漓的血痕。他接过奏折，封皮上 “弹劾故首辅张居正僭越事” 九个字刺得人眼慌，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显然是刚写就的。展开来看，“私藏御物”“龙纹地毯”“僭越逾制” 等字眼密密麻麻，像一群毒蜂，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
“荒唐！” 申时行将奏折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到胡须上，“太岳大人的府邸我去过，正厅铺的是素色毡毯，哪来的龙纹？江东之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书吏缩着脖子不敢接话。他今早去都察院送公文，亲眼看见江东之的门生在廊下分发抄录的弹劾稿，嘴角挂着 “扳倒权臣门生” 的得意 —— 这些人哪是弹劾张居正，分明是想踩着故首辅的尸骨往上爬。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遍了紫禁城。御书房里，朱翊钧刚批完蓟镇火器营的军饷奏报，小李子就抱着一摞奏折闯了进来，棉靴上的雪沫子在金砖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万岁爷，都察院快闹翻了天！六科给事中全递了弹劾折，您瞧瞧这些……”
最上面的奏折是兵科给事中刘尚志递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咬牙切齿的恨：“张居正乘轿用象牙装饰，轿夫三十二人，内藏书房卧室，堪比皇家龙舟！其出京巡查时，沿途州县供献金银，一饭费百金，民怨沸腾！”
朱翊钧的指尖在 “象牙装饰” 上轻轻划过，想起去年张居正从江南回京，他在午门接驾时，那顶蓝呢轿子朴素得连铜环都磨掉了漆。轿夫确实多，却是为了在崎岖山路换班省力，哪来的 “内藏书房”？
再往下翻，户科给事中李沂的奏折更离谱：“张居正结党营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如曾省吾、王之垣等，皆借其势贪赃枉法。今居正虽死，党羽仍在，若不肃清，恐成尾大不掉之患！”
“贪赃枉法？”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奏折扔到一边。曾省吾的贪腐案是他亲自下令彻查的，那时张居正还在病榻上，气得咳血；王之垣倒是清廉，上个月刚因拒收盐商贿赂被嘉奖 —— 这些人连查都懒得查，就敢往故臣身上泼脏水。
最底下的奏折让他皱紧了眉头。工科给事中孙玮竟写道：“张居正生前嗜食江南鲈鱼，需从松江府快马运送，三日抵京，沿途驿马累死无数，耗费民力甚巨！此等奢靡之风，实乃败坏吏治！”
朱翊钧捏着奏折的手指泛白。他想起十岁那年，张居正带他在西苑钓鱼，说 “江南鲈鱼虽鲜，不如家乡小米粥养人”，那时首辅的饭桌上，常年摆着的不过是两碟咸菜一碗糙米饭。这 “三日运鲈鱼” 的鬼话，编得连戏文都不如。
“骆思恭。” 他扬声道，声音里听不出火气，却让御书房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从暖阁阴影里走出来，飞鱼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臣在。”
朱翊钧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奏折，那些纸页几乎要遮住他的脸，像座摇摇欲坠的坟茔：“你说这些人，是真为大明，还是为自己博个‘敢言’的名声？”
骆思恭的目光扫过奏折上那些熟悉的名字 —— 江东之是徐阶的远房表侄，当年因反对考成法被降职；刘尚志的父亲曾在张居正丈量土地时被查出隐瞒田产，革了功名。他躬身道：“多半是借弹劾邀功。张太岳大人在世时，以考成法制衡言官，他们不敢妄言；如今大人故去，便借着弹劾泄私愤、博直名。”
“博直名？” 朱翊钧拿起江东之的奏折，对着烛火照看，纸背隐约透出 “徐府” 的水印 —— 这分明是徐阶府里的专用宣纸，“他们以为朕是瞎子吗？”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太庙，自己对着朱元璋的牌位立誓 “整吏治，严惩贪腐”，那时这些言官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如今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用最卑劣的手段攻击一个无法辩驳的死者。
“把有实据的挑出来。” 朱翊钧将奏折推到骆思恭面前，指尖在 “龙纹地毯” 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去张府查，若真有僭越之物，按律处置；若没有，就把造谣的人给朕揪出来。”
“其余的呢？” 骆思恭看着那些连篇累牍的诬告，眉头紧锁。
“留中不发。” 朱翊钧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棱，“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能让天下人看看，这些‘清流’的骨头是什么做的。”
骆思恭刚要退下，却被皇帝叫住。朱翊钧指着孙玮那本 “鲈鱼奏折”，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告诉孙给事中，朕也爱吃鲈鱼，让他明日送十条到御膳房。记住，要从松江府快马运来，三日抵京，若耽误了时辰，朕唯他是问。”
骆思恭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走出御书房时，听见身后传来朱笔掷在砚台里的声响，沉闷得像声叹息。
申时行在文渊阁等到了骆思恭的人。锦衣卫校尉们仔细搜查了张居正府邸的每个角落，连库房里积灰的旧箱子都翻了出来，最终只在床底找到一块绣着云纹的旧毡毯，还是隆庆皇帝赏赐的。
“申大人，这是校尉们抄的清单。” 领头的千户将清单递过来，上面密密麻麻记着 “素色棉毯三床”“竹制书架五具”“铜炉一个”，最贵重的不过是万历八年御赐的 “忠勤报国” 匾额。
申时行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张居正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 “我死之后，新政恐难以为继，你要多护着些”，那时他还拍着胸脯保证，如今却连老师的身后名都护不住。
“有劳千户了。” 他将清单折好塞进袖中，“若御书房问起，还请如实回话。”
千户叹了口气：“申大人放心，我等虽是武夫，也知什么是公道。张太岳大人的府邸，比我家都朴素。”
消息传回都察院时，江东之正在与同僚饮酒庆功。听见锦衣卫查无实据，他手里的酒杯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酒液在青砖上漫开，像一滩深色的血。
“不可能！” 他失态地喊道，“徐阁老明明说……”
话没说完就被刘尚志捂住嘴。刘尚志看着窗外飘雪的天空，脸色苍白如纸 —— 他们都忘了，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不再是那个需要看张居正脸色的少年，而是能让锦衣卫深夜抄家的万历皇帝。
御书房的烛火燃到后半夜，朱翊钧仍在翻看那些留中不发的奏折。小李子端来的参汤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指尖划过 “结党营私” 四个字时，他忽然想起张居正生前写给他的《帝鉴图说》，扉页上那句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的批注，墨迹已有些模糊。
“把这些奏折都搬到文华殿。” 他突然道，“明日早朝，让百官都去看看。”
小李子愣住了：“万岁爷，这……”
“让他们看清楚，” 朱翊钧的目光穿透窗纸，望向沉沉的夜空，“什么是为国直言，什么是借题发挥。”
次日卯时三刻，文华殿的铜钟准时敲响。百官看着殿中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听着内侍宣读那些牵强附会的罪状，再想起锦衣卫从张府带回的清单，脸色都变得格外难看。
江东之跪在地上，头埋得比谁都低，后颈的冷汗浸湿了青色官袍。他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那些曾经附和他的同僚，此刻都在窃窃私语 “太过了”“有失公允”。
朱翊钧坐在殿中，看着这出闹剧，忽然想起张居正说过 “言官如御史，当如明镜，若蒙尘则害人害己”。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张居正当国十年，虽有严苛之处，却也让国库充盈、边患平息。尔等若真为大明，当论其功过，而非借弹劾邀名。”
他拿起一本奏折，正是那篇 “鲈鱼罪状”：“孙玮，你说张居正耗费民力运鲈鱼，可知去年黄河决堤，是谁带着百姓堵缺口，三天只喝了一碗粥？”
孙玮的脸瞬间涨成紫猪肝色，膝盖在金砖上磕得 “咚咚” 响。
“江东之，” 朱翊钧的目光转向那位始作俑者，“你说张府有龙纹地毯，朕已命锦衣卫查验，纯属子虚乌有。你身为御史，诬告故臣，按律当杖八十，贬斥为民！”
江东之 “啊” 了一声，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朱翊钧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但张居正也非完人。其重用亲信、考成法过于严苛，确有不妥。朕决定，收回其‘文忠’谥号，抄没其在江南的贪腐所得 —— 注意，只抄贪腐之物，不得惊扰其家人。”
这个决定不偏不倚，既没全盘否定张居正，也没纵容诬告者，让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申时行望着皇帝年轻的脸，忽然明白这 “留中不发” 的深意 —— 不是纵容，是让子弹飞一会儿，等看清了人心，再一击而中。
走出文华殿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朱翊钧望着远处的角楼，那里的铜钟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为这场风波画上句号。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张居正留下的遗产，既有机锋锐利的新政，也有盘根错节的恩怨。但他有耐心，一点点梳理，一点点厘清，让该留的留下，该去的除去。
就像此刻的阳光，终会穿透云层，照亮每一寸土地。而那些借弹劾邀功的阴影，不过是风雪过后的残冰，终将在阳光下消融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