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铜壶滴漏刚过辰时,张四维与申时行的争执声就透过窗纸传了出来。这次吵的是漕运粮船的修缮费用 —— 张四维主张从江南盐税里划拨,理由是 “盐商去年欠税未缴,正好抵扣”;申时行坚持动用国库结余,反驳说 “盐税需专款专用,动了会影响边军饷银”。两人的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像两把钝刀在细细研磨,既分不出胜负,又谁都不肯退让。
书吏们捧着茶盏在廊下候着,见怪不怪地交换眼神。这已是本月第七次争执,从河工的工钱吵到驿站的裁撤,从江南的秋税定到辽东的军粮,每次都要争够一个时辰,最后在奏稿末尾规规矩矩写上 “二议皆可,请陛下圣裁”。连新来的小吏都知道,这两位大人吵架是假,探对方底线、找折中方案才是真 —— 毕竟上个月张四维单独票拟被退回的事,还像根刺扎在所有人心里。
“申大人是忘了万历六年的盐税亏空案?” 张四维将账册拍在案上,泛黄的纸页上 “盐商拖欠税银十二万两” 的朱批格外醒目,“不动他们的银子,难不成要让漕工饿着肚子修船?”
申时行展开国库清单,指尖点着 “结余银八万两” 的条目:“国库虽不充裕,但挪三万两修粮船尚有余裕。盐税关系到九边军饷,动一分就可能误大事,去年李成梁在辽东缺了三个月军粮,难道张大人想重蹈覆辙?”
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张四维摸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账册的缺口处 —— 那里是他前日故意撕去的 “盐商已补缴八万两” 的记录,此刻被申时行不软不硬地戳破,倒生出几分尴尬。申时行则轻轻抚平清单的褶皱,心里清楚对方是想借机敲打江南士绅,只是方法太急了些。
“要不……” 张四维先松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妥协,“从盐税里挪一万两,国库补两万两?”
申时行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的松动,嘴角难得地露出笑意:“再让漕运总督核查粮船损耗,能修的修,该换的换,省出的银子抵五千两如何?”
“可。” 张四维拿起朱笔,在奏稿上写下两人商议的结果,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竟比争执时的唾沫星子更让人安心。
书吏们连忙上前誊抄,看着两位大人在奏稿末尾共同署名,忽然觉得这轮值制度也没什么不好 —— 至少不会再出 “一言堂” 的荒唐事,更不会有人敢瞒着陛下搞小动作。
御书房的龙涎香在巳时的阳光里凝成细线,朱翊钧翻着各地送来的奏折,指尖在每份奏稿末尾的 “请陛下圣裁” 上轻轻点过。这些字迹有的遒劲,有的娟秀,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恭顺,不像张居正时代,奏稿上满是 “遵首辅钧旨” 的盲从。
“万岁爷,内阁递牌子了。” 小李子捧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茶盏里的茶叶舒展着,像极了此刻朝堂的气象,“张大人和申大人又吵了一架,不过这次很快就商量出章程了。”
朱翊钧笑了笑,将漕运奏稿推到案边:“让他们进来。” 他知道,这两人的争执就像磨盘,把粗糙的主意磨成细粉,最后由他来捏成最合适的模样。
张四维与申时行走进来时,官袍都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的奏稿叠得方方正正。跪在金砖上时,膝盖的碰撞声难得地一致,连低头的角度都差不离 —— 这是几个月来养成的默契,谁也不想在御前落了下风,又谁都怕触了龙鳞。
“陛下,漕运粮船修缮方案,臣等商议妥了。” 张四维先开口,声音比往日温和了许多,“拟从盐税划拨一万两,国库补足两万两,再由漕运总督核减损耗,共可支银三万五千两。”
申时行紧接着补充:“臣已让工部估算过,此数足够修缮三百艘粮船,可保今秋漕运无虞。”
朱翊钧拿起奏稿,目光在两人的署名上停了停。张四维的字刚硬如刀,申时行的字温润似玉,挤在一处竟生出种奇异的和谐。他想起三个月前张四维单独票拟被退回时的狼狈,想起两人为江南赋税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忽然觉得这朝堂就像株老树,修剪掉旁逸斜出的枝桠,才能长得更直。
“准了。”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奏稿上批下一个 “可” 字,墨迹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让漕运总督每月递份进度报,由户部与兵部共同核查 —— 张大人管户部,申大人盯着兵部,谁也别偷懒。”
“臣遵旨!” 两人异口同声地应道,起身时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释然。
退出御书房时,日头已过中天。张四维看着廊下自己与申时行交叠的影子,突然笑道:“申大人,晚上去我府里喝杯?我让厨子做你爱吃的糟熘鱼片。”
申时行愣了愣,随即拱手道:“好啊,正好尝尝张大人珍藏的绍兴酒。”
蝉鸣依旧聒噪,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回廊,官袍的下摆偶尔碰在一起,竟没再像从前那样刻意避开。书吏们远远看着,都觉得这景象比春日的海棠花还要稀罕 —— 谁能想到,半年前还势同水火的两位大人,如今竟能平和地相约饮酒。
御书房内,朱翊钧翻着新送来的奏折,最上面的是广东巡抚递的 “开海禁” 条陈。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 “市舶司岁入可达十万两”“海商可助剿倭寇” 等主张,墨迹里还沾着南海的咸腥气。
他想起张居正生前对开海禁的态度 —— 不是不愿,是不敢。隆庆年间虽有月港的有限开放,但全面开海始终是禁忌,那些靠海禁牟利的走私集团、担心 “海氛扰攘” 的保守派,像一张无形的网,把这主张困了几十年。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朱翊钧的指尖在 “开海禁” 三个字上轻轻摩挲。内阁的轮值制度让他牢牢掌控着决策权,张四维的务实与申时行的稳健能帮他权衡利弊,锦衣卫的密报能让他看清那些反对者的底细。更重要的是,经过这半年的调整,新政已扎下根,朝堂的新格局也稳固下来 —— 他有足够的底气,去做一些张居正没敢做的事。
“小李子,” 朱翊钧扬声道,“把这份条陈送到内阁,让张四维和申时行议议,三日后给朕回话。”
小李子捧着条陈刚要走,又被皇帝叫住:“告诉他们,别只说能不能开,说说该怎么开 —— 哪些港口能放,哪些货物能通,哪些人要盯着,都得想仔细了。”
“奴才遵旨!” 小李子应着,脚步轻快地走向文渊阁。他能感觉到,陛下的心情很好,那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像御书房里的龙涎香,浓得化不开。
三日后的内阁值房,张四维与申时行对着 “开海禁” 的条陈,又争了起来。张四维主张 “先开广州、泉州两港,试探水深”,理由是 “这两处有旧港基础,不易出乱子”;申时行坚持 “需先整饬市舶司,严惩走私”,反驳说 “吏治不清,开海只会让贪官污吏中饱私囊”。
争执声透过窗纸传出去,书吏们却不像从前那样紧张。他们知道,这两位大人吵得越凶,最后递上去的方案就越周全;而无论他们怎么争,最终拍板的,只会是御书房里那位年轻的帝王。
夕阳的金辉透过御书房的窗棂,照在朱翊钧年轻的脸上。他看着案上张四维与申时行联名递上的 “开海禁” 方案,上面用红笔圈出的 “分阶段开放”“设巡海御史” 等条目,正是他想要的稳妥与魄力。
他没有像朱元璋那样废除丞相,用极端的方式集中权力;也没有像嘉靖那样躲在后宫,用宦官制衡朝臣。他选择了一种更巧妙的方式 —— 用轮值制度让阁臣互相牵制,用 “请陛下圣裁” 让皇权渗透到每个决策环节,既让内阁发挥了智囊的作用,又让它成了永远无法威胁皇权的执行机构。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方案的空白处写下 “可先试点” 四个字。笔尖落下时,仿佛听见南海的涛声正穿过朝堂的喧嚣,带着新的生机,涌向大明的海岸线。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的声响,沉稳而悠长。朱翊钧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里清楚,这新格局的稳固,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 开海禁,整吏治,强边军…… 每一件都不容易,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
因为他知道,属于万历的时代,已经真正到来。这朝堂的每一寸土地,这天下的每一缕炊烟,终将在他的掌控下,朝着更繁盛的方向,稳步前行。而那份关于开海禁的奏折,不过是这新时代乐章里,一个崭新而嘹亮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