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烛火燃到三更，朱翊钧仍在翻看戚继光的奏报。“百门炮需配三千炮手” 的字样被朱笔圈了又圈，墨迹在桑皮纸上洇出深色的云纹。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西苑演武场，那个被炮架砸伤的小兵瘸着腿敬礼的样子 —— 光有炮不够，还得有会用炮的人。
“小李子，” 他扬声唤道，指尖在 “扩编火器营” 几个字上重重一点，“传旨兵部，再募三千人，专练火炮、鸟铳。”
小李子捧着圣旨进来时，烛火正映着少年天子眼底的光。那道圣旨上不仅写着募兵的数字，还详细列着 “炮手需识数”“能辨风向”“身家清白” 的标准，连给士兵的饷银都比寻常卫所兵多了三成。
“万岁爷，这标准是不是太严了？” 小李子看着 “识数” 二字犯愁。这年头能认得自己名字的士兵都算稀罕，要能算准装药量、测准距离，怕是要从秀才里挑人了。
朱翊钧却笑了，从案上拿起个黄铜测角仪 —— 这是安东尼奥送的西洋玩意儿，能量炮架的仰角。“不严不行。” 他转动测角仪上的刻度，“你让连‘五十步’都算不清的人去装火药，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小李子想起去年佛郎机炮炸膛的事，顿时闭了嘴。那次就是因为炮手算错了装药量，半车火药在炮膛里炸开，连带着旁边的草料场都烧了三天三夜。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蓟镇时，戚继光正在城墙上丈量炮位。秋阳把他的影子钉在城砖上，像块褪色的老碑。看到 “扩编三千人” 的字样，他突然把手里的尺子往砖缝里一插，转身对赵虎喊：“去义乌！把当年抗倭的老弟兄都叫回来！”
赵虎愣了愣：“将军，那些人早就解甲归田了，有的都当爷爷了。”
“当爷爷也得来！” 戚继光的声音震得城砖缝里的草叶发颤，“告诉他们，朝廷给双倍饷银，管饭，还教本事！” 他太清楚这些义乌兵的好处了 —— 能吃苦，认死理，当年练鸳鸯阵时，教一遍就会，比那些世袭的卫所兵强十倍。
消息传到浙江义乌时，陈老栓正在自家田里割稻子。他的腰弯得像张弓，手上的老茧比稻壳还硬 —— 这是当年握刀枪磨出来的。听到蓟镇来人说 “戚将军招人”，他手里的镰刀 “哐当” 掉在田里，泥水溅了满脸。
“真…… 真的是戚将军？” 他扯着来人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年抗倭结束时，戚继光说 “若有战，必相召”，这句话他记了十五年，连给孙子取名都叫 “思戚”。
同村的老弟兄们聚在祠堂里，个个眼里冒着火。有个少了只耳朵的汉子拍着桌子喊：“去！当年跟着将军杀倭寇，现在去守长城，一样是保家卫国！” 他的耳朵是被倭寇的鸟铳打没的，最懂火器的厉害。
三日后，三百个义乌老兵背着包袱在村口集合。陈老栓把家里的镰刀磨得雪亮，塞进包袱里 —— 他听说北方冷，打算晚上给弟兄们劈柴取暖。少了只耳朵的王二牛带着自己的儿子，那少年跟他爹当年一样高，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
他们坐船北上时，正赶上第一批新式佛郎机炮装船。黑沉沉的炮身码在甲板上，像一排蹲伏的铁兽。陈老栓摸了摸炮管，突然想起当年戚继光说的 “将来会有不用近身搏杀的武器”，原来不是戏言。
蓟镇的火器营营地建在长城脚下，刚搭好的帐篷像一片白色的蘑菇。戚继光让人在空地上挖了五十个土坑，每个坑里插着根木杆，杆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
“这是测距靶，” 他给老兵们演示，指着远处的红旗，“看到那面旗没？离着一里地，装半斤火药正好能打中。”
陈老栓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将军，要是刮西风呢？是不是得再多加两钱火药？” 他当年在海边打倭寇，知道风会吹偏箭的方向，想来炮也一样。
戚继光眼睛一亮，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老陈你这脑子，一点没生锈！” 他让人搬来测风旗，“以后每天卯时测风，辰时练装弹，午时试射，谁要是记错了药量，罚他去劈柴！”
训练刚开始时，笑话闹了不少。有个老兵把 “半斤” 听成 “八两”，装火药时差点把药罐都倒进去；还有人分不清左右，把炮口对准了自己人的帐篷。戚继光不急不躁，拿着小黑板一笔一划地教，像个私塾先生。
“这炮比鸟铳厉害，可也娇贵。” 他给士兵们讲炸膛的危险，指着墙上挂着的炸坏的炮管，“你们手里的药勺，每一勺都关系着自己的命，关系着城墙上弟兄们的命。”
老兵们听着，脸上的嬉笑渐渐变成了凝重。他们想起当年在台州府，多少弟兄因为武器不如人，明明能赢的仗却打得尸横遍野。现在有了好炮，说什么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出岔子。
一个月后，第一批新式佛郎机炮运到了。二十门炮并排停在营地前，炮身擦得锃亮，炮口的准星闪着寒光。陈老栓奉命带着新兵试射，当他按照测距结果装了半斤火药，看着铅弹正中一里地外的靶心时，突然对着炮身磕了三个头。
“这铁家伙，能救不少人命啊。” 他抹着眼泪说。
城墙上火炮的数量越来越多。工匠们在城砖上凿出炮眼，把炮架固定在里面，炮口探出城墙，像无数只瞪圆的眼睛。戚继光让人在炮身上刷了层黑漆，远远望去，整段长城都像披了层铁甲，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赵虎每天都带着巡逻队在城下转，看着那些炮就像看着宝贝。有天他发现个新兵正用袖子擦炮口，上去就踹了一脚：“傻小子！这炮口得用细布擦，刮花了准星，打偏了要你小命！”
那新兵吓得一哆嗦，连忙找来细布重新擦。他是个孤儿，爹娘当年被蒙古人杀了，来火器营就是想学好本事，将来报仇。
蒙古的探马第一次靠近蓟镇时，被城墙上的炮吓了一跳。他躲在三里外的山坳里，用望远镜看 —— 那些炮比回回炮粗了一圈，炮口对着草原的方向，像是随时会喷吐火舌。
“这炮…… 能打多远？” 他问同行的同伴。那人去过中原，见过佛郎机炮，却也被这阵仗惊住了。
“不知道，” 同伴咽了口唾沫，“但看着就不好惹。”
他们不敢靠太近，只在远处观察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突然听到城墙上传来巨响，一道黑烟直冲云霄。等烟尘散去，发现两里地外的一棵老槐树被拦腰炸断，树干上的枝桠飞得满地都是。
“三里地……” 探马的手开始抖。他们的回回炮最多打两里半，这意味着以后还没靠近城墙，就会被炮轰。
回到王庭时，俺答汗正在喝马奶酒。他的儿子把汉那吉刚从大同回来，说大明的边军换了新铠甲，刀枪也比以前锋利。
“父汗，咱们还是别去蓟镇了，” 把汉那吉劝道，“张居正那老东西整顿边防，不好惹。”
俺答汗把酒杯往地上一摔：“一群废物！连个城墙都攻不破，还敢叫雄鹰？” 他想起年轻时在宣府抢粮，明军的火炮跟烧火棍似的，哪像现在这样吓人。
正骂着，探马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大汗…… 大明的炮…… 能打三里地，咱们的回回炮…… 没用了！”
俺答汗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抓过探马手里的望远镜，对着蓟镇的方向看 —— 虽然看不清具体的炮，但能看到城墙上火光闪烁，显然是在试射。
“不可能！” 他吼道，“回回炮是波斯来的宝贝，怎么会没用？”
“是真的！” 探马哭着说，“我们亲眼看见，他们的炮弹炸断了三里外的大树，碎片飞了半里地！”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毡房的帘子哗哗作响。俺答汗想起去年冬天，他派去喜峰口抢粮的两千骑兵，回来的不到五百，个个说 “明军的炮太厉害”。当时他以为是士兵怯战，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小看大明了。
“召集各部首领。” 俺答汗沉默了半天，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就说…… 今年冬天，不去蓟镇了。”
把汉那吉愣住了：“父汗？”
“不去了。” 俺答汗摆摆手，“等弄清楚那些炮的底细再说。” 他知道，用回回炮去撞人家的新炮，跟拿鸡蛋碰石头没区别。
消息传到蓟镇时，戚继光正在给火器营的士兵发冬衣。陈老栓摸着新棉衣上的棉花，突然对着京城的方向跪下：“谢陛下！谢将军！”
士兵们都跟着跪下，喊声震得城墙都在颤。他们知道，这个冬天不用提着脑袋去守城了，那些炮会替他们挡住蒙古人的铁骑。
朱翊钧收到戚继光的奏报时，正在看火器营的训练记录。上面写着 “三千新兵已掌握装弹测距，可独立操作镇虏炮”，还附着陈老栓他们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小炮的记号。
“小李子，” 他笑着说，“给蓟镇的士兵赏些羊肉，让他们这个冬天暖暖和和的。”
小李子刚要走，又被他叫住：“再传旨，让工部给火器营送些棉手套，别让士兵们擦炮时冻着手。”
窗外的雪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地落在宫墙上，像给长城披了件白袄。朱翊钧想起戚继光奏报里写的 “蒙古人再不敢轻易犯边”，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走到地图前，在蓟镇的位置画了个大大的圈。这只是开始，辽东、宣府、大同…… 他要让九边都竖起这样的炮，让大明的百姓再也不用怕蒙古人的马蹄声。
而在蓟镇的城墙上，陈老栓和王二牛正靠着炮身晒太阳。他们的脚边放着刚擦好的药勺，远处的草原一片安静，连只飞鸟都没有。
“老陈，” 王二牛眯着眼说，“等开春了，我想让儿子也来学放炮。”
陈老栓点点头：“好啊，将来让他守着这城墙，咱们就能放心回家带孙子了。”
阳光照在炮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远处的长城像条沉睡的巨龙，而那些林立的火炮，就是巨龙锋利的牙齿，守护着身后的万里河山。
这个冬天，蓟镇的城墙格外安静。没有烽火，没有厮杀，只有火器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和炮口偶尔发出的轰鸣。那声音不是战争的前奏，而是和平的宣言 —— 告诉那些觊觎中原的豺狼，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了，这里有能挡住千军万马的火炮，更有守护家园的决心。
朱翊钧站在东宫的高台上，望着北方的方向。他知道，扩编火器营只是第一步，要让大明真正强大，还有很多事要做。但他不怕。因为他看到了那些像陈老栓一样的士兵，看到了那些林立的火炮，看到了长城上那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风雪渐渐停了，露出湛蓝的天空。朱翊钧仿佛看到，在不久的将来，九边各镇都竖起了这样的炮，蒙古人的铁骑远远望见，就会掉头逃跑。而大明的百姓，终于能在和平的阳光下，安心地耕种、纺织、生儿育女。
这或许就是火器营扩编的意义 —— 不是为了侵略，而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城墙下的训练还在继续，士兵们的口号声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散。那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