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腐木的味道,钻进林暮野的鼻腔,但他此刻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整个灵魂仿佛都被抽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撕裂般的痛楚。父亲……那具躺在无名荒坟中、已化为白骨的尸骸,竟然是他苦苦等待了三年的父亲林啸天!
“影武大人……十年之期……他们找来了……” 李万山夫妇绝望的哭诉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影武大人?父亲?那个沉默寡言、偶尔出门行脚、会些粗浅拳脚功夫的普通汉子,怎么会是李万山口中充满敬畏和恐惧的“影武大人”?那半本他练了十年、只当是强身健体的《六合拳谱》,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十年之期是什么?“他们”又是谁?是杀死父亲和李文瀚的凶手吗?
无数个疑问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他的脑海,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混乱。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尖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啸和质问。他不能出声,更不能现身。李万山和王氏此刻的表现,充满了诡异。他们显然知道内情,而且极度恐惧,但他们是否参与了杀害父亲?还是仅仅是知情者?
灌木丛中,林暮野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只有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证明他还活着。他强迫自己冷静,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如同过去十年练习拳法时,将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凝聚于一点。越是危急,越需冷静。这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导他的,尽管那时他以为只是寻常的道理。
李万山和王氏在坟前哭诉了一阵,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夜风呜咽,吹得松林哗哗作响,也掩盖了暮野粗重的呼吸。
“老爷……怎么办?文瀚没了……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素影?还是我们?” 王氏的声音充满了无助的颤抖。
“闭嘴!” 李万山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厉色,“哭有什么用!影武大人……林兄弟当年舍命保下我们,将那祸端引开,约定十年之期若过,便算安全……如今期限刚过,文瀚就……这说明他们从未放弃搜寻!我们必须想办法!”
“想办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连影武大人都……” 王氏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或许……或许关键在那孩子身上……” 李万山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孩子?暮野的心猛地一紧。是指他吗?
“暮野?他一个放牛娃,能做什么?” 王氏疑惑道。
“你别忘了,他是林啸天的儿子!林兄弟当年将他托付给我们时,曾隐约提过,这孩子或许……不寻常。而且,文瀚出事前,似乎也察觉到了暮野有些不同……” 李万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暮野几乎听不清,但“不寻常”三个字,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
父亲将他托付给李家?不是因为他家贫无法抚养,而是……有目的的托付?父亲早就预料到了危险?而他练的拳法,就是父亲留下的“不寻常”之处?
就在这时,远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了夜的寂静。
李万山和王氏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身,惊恐地望向狼嚎的方向。
“走!快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李万山拉起几乎瘫软的王氏,也顾不上收拾狼狈的形象,踉踉跄跄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坟前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瑟瑟声。
林暮野又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李万山夫妇真的离开,并且周围再无其他动静,他才如同虚脱般,从灌木丛中缓缓站起。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麻木僵硬,但他顾不上了。
他一步步挪到那座荒坟前,看着被自己匆忙掩盖的缺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跪了下来,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将泥土重新填好,尽量恢复原状。每一下,都像是在亲手掩埋自己最后的希望和亲情。
“爹……” 他喉咙哽咽,发出破碎的音节,“你放心……孩儿……一定会查出真相……为你……为文瀚少爷……报仇雪恨!”
这不是少年人的冲动誓言,而是从血与泪的惨痛中淬炼出的坚定意志。那个十四岁放牛娃的躯壳里,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此地充满未知的危险,必须尽快离开。他将那半本《六合拳谱》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比那片丝绸碎片藏得更隐秘。然后,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来时的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谨慎的姿态,悄无声息地返回李家大院。
回到偏房,天色依旧漆黑。院子里静悄悄的,灵堂的长明灯如同鬼火般摇曳。暮野闩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他点燃了那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简陋的房间。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半本拳谱。油布包裹得很仔细,拳谱保存得相当完好。书页是粗糙的土纸,字迹是毛笔手书,遒劲有力,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除了拳法招式图谱和口诀心法外,在书页的空白处和行间,还有不少细密的蝇头小楷批注,笔迹与正文不同,略显潦草,似乎是后来添加的。
暮野强忍着悲痛和激动,仔细翻阅。他练了十年,对前面的招式早已滚瓜烂熟,但那些批注,他却从未见过!批注的内容,远不止于讲解招式发力技巧,更多的是关于气息运转、经脉感应、临敌应变、甚至……杀招的应用!
“六合者,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然对敌之时,须知‘不合之合’,虚实变幻,攻其不备……”
“此招‘青龙出水’,看似直取中宫,实则暗藏旋劲,可击其肋下要害……”
“腿法‘风扫落叶’,重在一个‘快’字,然快中有稳,落地生根,瞬息可变……”
这些批注,将他练了十年的“寻常”拳法,完全颠覆了!这根本不是强身健体的花架子,而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技!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着凌厉的杀机!父亲让他偷偷练习,并叮嘱绝不能示人,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更让暮野心惊的是,在拳谱的最后几页,那些他因为拳谱残缺而从未练过的部分之前,批注者留下了一段话:
“余追寻‘影门’遗踪十载,终得此半部《六合拳谱》,乃影武基础之基。然影门之秘,关乎前朝遗宝与惊天阴谋,得之招祸,习之险甚。后人若得此谱,当谨记:拳法强身则可,切莫深究其源,更不可显露人前,以免引来‘幽冥’窥伺,杀身之祸不远矣。若不幸卷入,则需寻得另半部拳谱,或可有一线生机……林啸天手书。”
林啸天!这是父亲的笔迹!这批注是父亲留下的!
父亲果然不是普通人!他是什么“影门”的追寻者?这拳谱关乎“前朝遗宝”和“惊天阴谋”?“幽冥”又是什么?是杀死父亲的凶手所属的组织吗?
信息量巨大,让暮野头脑发胀。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父亲警告后人不要深究,但若不幸卷入,需寻得另半部拳谱,才有一线生机!
他现在,已经毫无疑问地卷入了!李文瀚的死,父亲的尸骨,李万山的哭诉,都证明那所谓的“幽冥”已经找来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父亲隐约指出的路走下去——找到另半部拳谱,揭开“影门”之秘,才能为父报仇,才能保护自己,甚至可能保护李家剩下的人(如果李万山夫妇并非敌人的话)。
他将拳谱和批注反复看了几遍,尤其是父亲留下的那段警告,牢牢刻在心里。然后,他将拳谱重新用油布包好,藏在了房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这片丝绸碎片,则依旧藏在砖块下。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经透出了熹微的晨光。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李家大院的天空,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阴沉。
白天,暮野依旧像往常一样干活,但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觉。他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悲痛欲绝、眼神闪烁的李万山和王氏;惊恐不安、时常独自垂泪的李素影;年仅十三岁、似乎还不完全理解死亡含义的三小姐李素心;还有那些看似寻常的长工短工、厨娘仆役……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
那个夜探牛栏和偏房的神秘黑影,就在这些人之中吗?
下午,趁着去井边担水的机会,暮野故意绕到牛栏附近,再次仔细勘察。他在昨夜黑影站立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脚印。脚印不大,似乎是个脚型偏小的人留下的,但入土很浅,显示此人身体轻盈。脚印的边缘有些奇怪的磨损,不像是寻常的布鞋或草鞋。
他将这个发现默默记在心里。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傍晚,给牛喂完草料,暮野正准备回房,却被李万山叫住了。
李万山的神色憔悴,眼窝深陷,但看着暮野的眼神却异常复杂,有悲伤,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暮野啊,” 李万山的声音沙哑,“文瀚走了……家里……唉。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院子里的事,多上点心。尤其是……尤其是晚上,警觉些,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我。”
暮野心中一动,垂下眼睑,恭敬地答道:“是,老爷,我知道了。”
李万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些沉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蹒跚地走了。
这番看似寻常的叮嘱,在暮野听来却别有深意。李万山是在提醒他注意安全?还是在试探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者,是暗示他晚上“警觉”些,以便配合什么?
夜幕再次降临。经历了昨夜的惊心动魄,林家坳的夜晚显得更加危机四伏。暮野没有睡,他盘膝坐在床上,并非练习拳法,而是按照拳谱批注中提到的简易吐纳法,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同时耳朵竖立,捕捉着院内外的一切声响。
子时左右,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隐隐传来。但这一次,那感觉似乎并非来自院内,而是更远的地方,仿佛有一双眼睛,隔着院墙,冷冷地注视着这座被悲伤和恐惧笼罩的大院。
暮野没有动,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更缓。他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幼兽,收敛了所有的气息,等待着,观察着。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瓦片摩擦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暮野瞳孔骤缩!有人上了屋顶!
他悄无声息地溜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月色朦胧,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狸猫般在屋顶上轻盈移动,方向赫然是……内院,李万山和王氏所住的正房!以及,两位小姐所在的绣楼!
黑影想干什么?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李万山夫妇?或者……是李素影?!
不能再等了!
暮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深吸一口气,十年苦练的拳法本能瞬间流转全身。他轻轻推开窗户,如同一片落叶般翻了出去,落地无声。他没有走地面,而是利用墙角的阴影和廊柱的掩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侧面的厢房屋顶。
他要看看,这个屡次出现的黑影,究竟是谁!也要看看,这黑影今晚,意欲何为!
一场暗夜中的追踪与对峙,即将在这死寂的李家大院屋顶上,悄然展开。而林暮野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他将真正直面那隐藏在幕后的冰冷杀机……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