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散时,檐角的残雪被夜风卷着,扑了人满身凉意。
从马车上下来时白璃靠在江让怀里,一路被他抱着回府。方才戏台上的锣鼓丝竹还在耳畔萦绕,此刻倦意却如潮水般漫上来,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他睫羽轻颤,像振翅乏力的蝶,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只软软地蹭了蹭江让的颈窝,呼吸间带着暖融融的香味。
江让低头看他,见他眼尾泛红,唇角还凝着一点笑意,心下便软了几分。指尖替他拂去额间沾着的碎发,声音放得极轻:“困了?”
白璃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回到卧房时,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一身寒气。江让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替他褪去外袍,又把暖烘烘的锦被拉过来,严严实实地将人裹成一团。白璃被这暖意裹着,意识便愈发昏沉,只在江让的指尖触碰到他眉心时,微微蹙了蹙眉头。
那一点红痣,是江让偏爱的。他俯身下去,在那处轻轻印下一个吻。
“睡吧。”他低声道。
白璃唔哝着,往被子里缩了缩,很快便没了动静,呼吸绵长而安稳。
江让替他掖好被角,指尖在他颊边流连片刻。他转身时,脚步放得极轻,直至走出卧房,廊下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来,才让他周身的气息彻底冷硬下来。
夜色深沉,王府最深处的地下监牢,与外头的暖阁判若两个天地。
石阶湿滑,泛着冷森森的潮气,越往下走,便越是阴冷刺骨。两侧的火把噼啪作响,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交织的味道,令人作呕。
监牢深处,一道狼狈的身影被铁链锁在石壁上。
那是个匈奴人,衣衫早已被血污浸透,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翻着皮肉,显然是刚受过一轮酷刑。他低垂着头,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气息奄奄,却依旧能从那紧抿的嘴角看出几分桀骜。
江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缓慢。
守在牢外的暗卫闻声,立刻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王爷。”
“免礼。”江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缓步走到牢门前,目光落在那匈奴人身上,不慌不忙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透过衣料沁入骨髓,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问道,“怎么样了?”
暗卫垂首回话,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回殿下,所有的书信往来证据都已搜齐,只是这蛮人死活不肯开口,任凭怎么拷打,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江让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缓缓落在那匈奴人身上。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匈奴人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膛黝黑,眉眼间带着草原人的粗犷,此刻虽狼狈不堪,那双眼睛里却依旧燃着凶狠与不服,死死地盯着江让,像一匹被困的野狼。
“四皇弟许诺了你多少好处?”江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金银?美人?还是说,许了你匈奴草原的半壁江山,值得你这般袒护他?”
那匈奴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语调生涩,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哼,我是不会说的。王爷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扛下所有。
暗卫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请命再用刑,却见江让抬手制止了他。
江让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牢门前,目光落在那匈奴人血肉模糊的背上,忽然笑了。
那笑意不达眼底,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凉薄,在这阴冷的监牢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本王倒是忘了,”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字字诛心,“听说你们匈奴人,素来信奉萨满神明,最看重的便是尸身完整。”
他顿了顿,看着那匈奴人骤然绷紧的身体,继续道:“你们说,人死之后,魂灵要循着尸骨归乡,若是尸身不全,下辈子投生,便也会是个残缺之人。是也不是?”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那匈奴人的软肋。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凶狠的眼神瞬间变得慌乱,随即又被滔天的怒意取代。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他朝着江让怒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你想怎么样?!”
江让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愈发冷冽。他俯身靠近牢门,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那匈奴人耳中:
“本王想怎么样?”
“那得看你,想让你的下辈子,变成什么模样了。”
监牢里的火把猛地跳动了一下,映着江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寒得令人心胆俱裂。
江让看着那匈奴人骤然失了底气的模样,唇角的笑意冷冽又带着几分了然。
这蛮人本就没对四皇子存什么忠肝义胆的情谊,当初应下四皇子的招揽,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他部族铁骑折在江让手里,草原上赫赫扬扬的威名一朝尽丧,他恨的是江让,是想借着四皇子的手,叫江让也尝尝挫败的滋味。哪曾想,江让竟这般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哼。”匈奴人别过脸,粗粝的手指攥得掌心发白,终究是没再硬气下去,闷声道,“明日……明日朝堂之上,我会指认四皇子。”
他声音里满是不甘,却又透着几分认命。江让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心悦诚服,不过是一个能置四皇子于死地的证人罢了。
“很好。”江让直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眸底的寒意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淡漠,“本王会叫人送些伤药过来,别到了明日,连站都站不稳。”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监牢外走去。脚步声渐远,只留下那匈奴人瘫在石壁上,望着头顶昏黄的火把,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一路行至卧房外,廊下的夜风裹着几分雪后初霁的清冽,吹得人神智一清。江让抬手,解下身上那件浸满了监牢阴寒之气的玄色外袍,交给候在一旁的仆从。推门而入时,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融融暖意扑面而来,与方才监牢里的阴冷判若两个世界。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榻边。锦被下,白璃睡得正沉,脸颊透着淡淡的粉,睫羽纤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许是听到了动静,他无意识地往床里挪了挪,像只寻暖的猫儿。
江让俯身,指尖轻轻拂过他柔软的发顶,随即转身去了外间的软榻旁,换上了一身绣着云纹的素色中衣。布料柔软温热,裹住周身时,方才沾染的寒气才算散了干净。
他掀开锦被,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刚一沾床,身侧的人便像是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很快闭上,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钻。鼻尖蹭过他的颈窝,软乎乎的,带着几分慵懒。
“唔……凉。”白璃蹙了蹙眉头,声音软糯,带着点委屈的鼻音。许是江让身上还残留着些许凉意,他往旁边缩了缩,却又舍不得这温暖的怀抱,很快又蹭了回来。
江让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他伸出手臂,将人紧紧搂进怀里,掌心贴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不凉了,睡吧。”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室的静谧。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暖阁里便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烛火。慕雪端着朝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江让已经醒了,便躬身行礼,开始替他更衣。
里间的帐幔微动,白璃揉着眼睛坐起身,发丝凌乱地垂在肩头,眼角还带着未散的倦意。他看着慕雪正伺候江让更衣,便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温热的地毯上,步子轻轻的,走到江让身后。
“我来。”白璃伸出手,从慕雪手里接过那条玉带,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慕雪恭敬地退到一旁,江让转过身,含着笑意看着他。白璃赤着脚,认真地替他系腰带,指尖偶尔会碰到他温热的腰腹,便会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缩一下手,脸颊微微泛红。
江让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等他系完,便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让他的双脚踩在自己的鞋面上。“地上凉。”他嗔了一句,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天冷,回床上再多睡一会。待我下了朝,便带你出去吃。”
白璃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抬起头,在江让的下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软糯又乖巧:“夫君,早点回来。”
江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得厉害。他低下头,吻住那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白璃被吻得喘不过气,睫羽轻轻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搂住他的脖颈。直到怀中的人气息不稳,江让才缓缓松开他,鼻尖蹭着他的鼻尖,眸子里满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抱着白璃,小心地将他放回床上,又俯身,握住他那双白嫩的脚,塞进被子里捂好,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小腿。
白璃怕痒,缩了缩脚,咯咯地笑了起来。
“走了。”江让替他掖好被角,声音温柔,“乖乖等我回来。”
白璃揪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一双水润的眸子望着他,小声道:“我等你。”
江让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暖意翻涌。他又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这才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暖阁,落在床榻边,暖融融的一片。白璃趴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唇角的笑意,甜得像是浸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