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的秋意渐深，梧桐叶落了满地，铺成一片金黄色的毯子。省国资委大楼里，气氛却随着年底的临近而愈发紧张忙碌。
周启明将一份文件推到赵江河面前，神色是罕见的凝重。“江河，二建公司的安置工作，你们科完成得很漂亮，稳住了大局，也摸索出了可复制的经验。委里是肯定的。”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但改革不能停步，更硬的骨头还在后面。”
赵江河拿起文件，标题让他瞳孔微缩——《关于推动北江省属国有企业非主业及低效无效资产剥离专项行动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这比二建公司单个企业的处置，涉及面更广，资产规模更大，利益纠葛更深，堪称一场真正的攻坚战。
“这次是动真格的。”周启明声音低沉，“涉及七家大型集团，近百亿的资产，人员安置、债务化解、资产盘活，每一个都是火药桶。省里下了决心，要求我们国资委牵头，拿出具体方案，强力推进。我考虑了一下，这个牵头协调的重任，还是落在你们改革协调科肩上。”
赵江河感到肩头猛地一沉。这不是试点，而是全面铺开的战役。成功，则他的能力和位置将再上一个台阶；失败，或者引发大的不稳定事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书记，任务我接下。”赵江河没有犹豫，目光坚定，“只是这次涉及面太广，协调难度极大，需要委里更强力的支持和各处室的密切配合。”
“这是自然。”周启明点头，“我会在委务会上明确，成立专项工作小组，我亲自挂帅，你担任小组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日常协调推进。相关处室必须无条件配合。你要做的，是尽快吃透情况，拿出一份既符合上级精神、又能落地执行的总体方案和分步实施计划。”
带着沉甸甸的任务和压力，赵江河回到了办公室。他立刻召集科室全员开会，传达了委里的决定。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连一向活泼的小王都屏住了呼吸。
“同志们，这是一场硬仗，比二建公司那块硬骨头难啃十倍、百倍。”赵江河环视着自己的团队，语气沉稳而有力，“但我们没有退路。改革协调科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啃这样的硬骨头。接下来，我们会非常忙，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希望大家有心理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迅速进行了分工：苏晚晴负责牵头草拟总体方案框架和人员安置的通用指导政策；老李利用其人脉，负责与七家企业初步接触，摸清各家最核心的矛盾和底线；林璇则负责构建全面的资产数据库，对近百亿资产进行分类、评估和潜在价值分析；小王和小陈负责资料搜集、会议组织和内勤保障。
任务布置下去，科室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赵江河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连着黑夜地开会、调研、讨论。他知道，这份方案能否做好，直接关系到行动的成败。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顾曼。
他清晰地记得她的话：“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你实实在在的行动，是你每一天、每一件小事上的体现。”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头扎进工作就全然不顾其他。他开始有意识地管理自己的时间和沟通方式。
每天，无论多忙，他都会尽量在晚上九点前给顾曼发一条信息，简单告知“今晚能回去”或者“还要晚一点，别等我了”。如果确定要加班到很晚，他会提前打电话说明情况，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事后才想起解释。
回到家，即使再累，他也会主动和顾曼聊几句，不再是敷衍的“嗯”、“啊”，而是尝试分享一些不涉密的工作感受，或者关心她一天的工作。他开始留意家里的细节，看到垃圾桶满了会主动去倒，发现冰箱空了会默默记下，抽空去超市采购。
这些改变是细微的，甚至是笨拙的，但顾曼都看在眼里。
她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立刻恢复以往的亲密。但她不再对他晚归报以冷脸，偶尔也会回应他的话题，甚至在他又一次尝试下厨却搞得厨房一团糟时，会忍不住出声指点两句。
这天晚上，赵江河又是近十点才到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顾曼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起身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端出一碗一直温在锅里的山药排骨汤，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喝了再睡，养胃。”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个“养胃”，却让赵江河心头猛地一热。
他端着那碗汤，温热透过瓷碗传递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他知道，这碗汤不仅仅是一碗汤，更是她态度软化的一个重要信号，是他这段时间努力的一点回报。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顾曼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卧室，但门，没有再反锁。
赵江河慢慢地喝着汤，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碗汤水洗涤了不少。他意识到，修复感情如同推进改革，急不得，也空谈不得，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去赢得信任。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他看到了曙光，也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专项工作推进一周后，遇到了第一个难题：七家企业上报的非主业资产情况复杂，标准不一，很多资产的历史沿革模糊，产权不清，直接影响了后续的分类处置和价值判断。老李和苏晚晴反馈，企业方面配合度不高，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观望和抵触情绪，数据搜集和核实工作进展缓慢。
科室会议上，气氛有些沉闷。
“这些老国企，账目和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很多资产当年投入的时候就不规范，现在让他们自己说清楚，难。”老李皱着眉头说。
苏晚晴也补充道：“而且他们担心资产剥离会影响他们的考核和实力，都在想办法把一些优质资产藏起来，或者把包袱甩出去。”
赵江河手指敲着桌面，沉思着。他知道，这是必然要面对的阻力。如果不能快速打开局面，摸清底数，整个行动就可能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林璇开口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科长，各位同事，关于资产数据核实的问题，我最近尝试了一个新的思路，或许可以打破僵局。”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我通过一些公开的渠道，比如工商登记信息、司法拍卖记录、招投标公告、行业研究报告，甚至是一些专业的产权交易平台数据，结合我们已有的部分基础数据，构建了一个初步的外部数据比对模型。”林璇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到投影仪，“大家请看，这是针对北江矿业集团旗下的一家非主业子公司——‘北江休闲度假村’的数据分析。”
屏幕上显示出复杂的图表和数据流。
“根据矿业集团上报的材料，这家度假村经营不善，资产估值偏低。但我的模型通过抓取近五年来该度假村在各大旅游平台的客户评价数量、评分变化、周边土地交易价格趋势，以及其关联公司的担保和诉讼信息，进行交叉验证和趋势分析后发现，”林璇顿了顿，放大了一个关键图表，“有很高的概率，该度假村实际持有的部分临湖土地，其市场价值被严重低估，而且，可能存在未向集团报备的、由管理层代持的隐形资产。”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老李和苏晚晴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种通过外部公开信息进行大数据挖掘和关联分析，来倒逼、核实企业内部资产情况的方法，他们闻所未闻，但林璇展示的逻辑链条和证据指向，却又显得如此有力。
“当然，这目前还只是模型推断，需要进一步实地核查和审计确认。”林璇适时地补充道，显得非常严谨，“但这个思路，或许可以让我们在不完全依赖企业自觉上报的情况下，快速锁定一些重点怀疑对象和资产价值异常点，提高我们调研和谈判的针对性和主动权。”
赵江河看着屏幕上那些清晰的数据分析，心中同样震撼。林璇这个方法，无疑是极具创新性和杀伤力的。如果运用得当，确实能成为打破信息不对称、撬动企业防线的一把利刃。
“思路非常新颖，也很有价值！”赵江河首先肯定了林璇的工作，“这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林璇，你把这个模型进一步完善，形成一套可操作的工作方法。晚晴，老李，你们配合林璇，选取几家问题比较典型的企业，用这个方法进行初步筛查，找出几个突破口！”
“好的，科长。”三人齐声应道。
散会后，赵江河独自留在会议室，心情却有些复杂。林璇的才华和敏锐再次让他惊叹，她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解决方案。这份能力和进取心，对于正处于攻坚期的科室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但与此同时，那份绕过科室在内参上发表文章的事情，依然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里。林璇展现出的，不仅仅是卓越的专业能力，还有一种超乎她年龄和资历的“运作”能力和强烈的表现欲。她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能所向披靡；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甚至搅动整个局面。
他需要这把剑的锋芒，但也必须确保，剑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几天后，赵江河带着初步形成的资产剥离专项行动思路，向周启明做专题汇报。他重点介绍了基于大数据分析的资产核查新方法，当然，他将其作为科室集体的智慧呈现，没有突出林璇个人。
周启明听完，沉吟了许久，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
“思路很大胆，也跟上了时代。”周启明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赵江河，“利用技术手段提升监管穿透力，这是方向。你们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这样的想法，很好，证明你们确实在动脑筋，在想事。”
赵江河心中稍定。
“但是，江河，”周启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你要明白，国企改革，尤其是触及资产核心利益的改革，不仅仅是技术和方案的问题，更是政治，是平衡，是人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林璇这个同志，能力很突出，这次又立了一功。不过，我听说她之前那篇内参文章，动静不小啊。委里几个领导都看了，有欣赏的，也有……嗯，觉得年轻人锐气太盛，还需要磨砺的。”
赵江河心里一凛，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书记。
“有能力是好事，我们要鼓励。但作为领导，你要学会驾驭，要把握好方向和节奏。”周启明语重心长，“既要发挥她的长处，也要注意引导，防止个人风头过健，影响整体团结，或者……被人当枪使。这次资产剥离，水深得很，你们这套新方法用出去，肯定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切不可贪功冒进。”
“我明白，书记。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赵江河郑重地点头。周启明的话，像一盆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林璇带来的不仅是破局的利器，也可能是一把会反噬的双刃剑。
而此刻，在改革协调科的办公室里，林璇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代码和数据流。她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中闪烁着冷静而自信的光芒。
（林璇内心独白：赵科长采纳了我的建议。他需要我，这一点毋庸置疑。周书记的提醒？呵，领导的平衡术罢了。越是复杂的局面，才越能凸显关键人物的价值。赵江河现在如同走在钢丝上，一边是焦头烂额的改革重任，一边是仍需小心翼翼维护的感情。他需要绝对的助力，而我，就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最大助力的人。当他越来越依赖我的能力时，有些界限，自然会慢慢模糊。顾曼？她或许能给他一碗暖汤，但我能帮他扫平前路的障碍。男人，尤其是像他这样有抱负的男人，最终会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他走完这局棋。）
她放下咖啡杯，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敲击起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棋盘已经铺开，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早已开始谋划自己的进阶之路。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