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凤阳府衙后院的梨花正开得如云似雪。凤倾羽推开雕花窗棂,望着廊下那株百年梨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木卷匣上的暗纹。案头堆叠的卷宗里,最上方那册朱红封皮的《凤阳女子议会章程》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藏着足以撼动天下的惊雷。
郡主,各坊里正已在议事堂候着了。侍女青禾捧着茶盏轻声禀报,目光掠过案头那叠按指印的名册时,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这些泛黄的麻纸上,密密麻麻盖着百余个鲜红指印,有绣娘们纤细的月牙纹,也有农妇们带着老茧的指节痕,每一枚都像鲜活跳动的心脏,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倔强地搏动。
凤倾羽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青瓷时,忽然想起三年前随夫君巡查凤阳时的场景。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她在城隍庙躲雨,撞见三个淋得落汤鸡似的妇人围着破草席恸哭——她们的丈夫在漕运事故中溺亡,官署却以妇人不得干政为由,将前来申诉的她们驱打出来。那时她攥着湿透的衣袖,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的坑洼,突然明白有些枷锁不是靠怜悯就能砸碎的。
议事堂内早已人声鼎沸。当凤倾羽身着银线绣凤的青色官袍走进来时,喧嚣声像被无形的手掐断般戛然而止。六十位女子齐刷刷起身行礼,玄色裙裾摩擦着青砖地面,发出潮水般的簌簌声。东首第一排坐着的张嬷嬷悄悄拽了拽衣襟,这位在绸缎庄当了三十年账房的老妇,此刻手心里全是汗——三天前她还在为能否进府衙的大门纠结,如今却要与堂堂郡主共商大事。
诸位姐妹不必多礼。凤倾羽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请大家来,不是听破天荒训话,而是要论论咱们女人自己的事。她将手中的卷宗摊开,檀香木镇纸压在《女子议会章程》的标题上,往后每月初一,咱们就在这里议事。婚丧嫁娶、田产纠纷、孩童教养,凡女子关切之事,皆可在此陈说。
话音未落,西首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豆腐坊的王二婶失手打碎了茶盏,粗粝的手指绞着围裙:郡主,这...这不合规矩啊。男人们知道了...
规矩是人定的。凤倾羽打断她,从卷宗里抽出份泛黄的诉状,去年秋收,南乡李家媳妇因丈夫赌博输光家产,想典卖陪嫁首饰度日,却被族长以妇人无处置产为由锁进柴房。这样的规矩,咱们还要守到几时?
议事堂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穿堂风卷起窗棂上的竹帘,发出哗啦的声响。卖花姑娘阿桃突然跪倒在地,粗布裙摆沾着的泥土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求郡主为破天荒们做主!城西牙行克扣工钱,破天荒们去理论,反被污蔑偷盗...她的哭诉像捅破了堤坝,霎时间,各种压抑的啜泣、愤怒的控诉在堂内炸开,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雀。
凤倾羽静静听着,指尖在案几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她知道,这第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当暮色染红窗棂时,第一届女子议会终于达成七项决议:设立女学馆、规范牙行用工、建立妇人互助会...张嬷嬷颤巍巍地用狼毫笔在决议书上按下指印,看着自己的红指印与郡主的朱批并置,忽然老泪纵横。
三日后,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穿越华国腹地,抵达了京城紫宸殿。破天荒摩挲着那份《凤阳女子议会章程》,殿内鎏金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御案上堆叠的奏折里,已有三份弹劾凤倾羽牝鸡司晨的折子,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向这位锐意革新的皇妹。
陛下,凤阳知府急递。内侍监总管李德全捧着密匣跪地,见龙椅上的帝王久久不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位少年天子最看重宗法礼制,当年废黜丞相时何等雷霆手段,如今面对这动摇国本的女子议会,恐怕...
破天荒忽然轻笑出声,将章程掷在御案上:这个凤倾羽,总能给朕惊喜。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华国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凤阳的位置。那里是帝国的粮仓,是大运河的枢纽,更是他少年时蛰伏的龙兴之地。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凤阳街头看见的那一幕:一个裹着小脚的妇人摔倒在泥泞里,而她的丈夫正抱着酒坛从旁走过,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传旨。破天荒转身时,眼中已燃起猎猎火光,准凤阳府试行女子议会,着户部拨银三千两修缮议事堂。另,将此章程誊抄三十份,发往各州府衙存档。
李德全惊得差点咬掉舌头,捧着圣旨退下时,听见身后传来帝王低沉的自语: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妇人亦是天下人...
消息传回凤阳时,凤倾羽正在女学馆教女童们识字。当青禾喘着气跑进学堂,将京城的旨意高声念出时,十几个扎着总角的小姑娘齐刷刷丢下毛笔,拍着巴掌在青砖地上蹦跳起来。凤倾羽望着窗外纷飞的梨花,忽然想起兄长当年在战场上身中三箭仍不肯退后半步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暮色四合时,她提笔给破天荒写回信。砚台里磨的是徽墨,笔尖饱蘸的却是整个时代的希冀。写到愿天下女子皆能抬头见日时,忽闻院外传来阵阵喧哗。登上角楼望去,只见无数提着灯笼的女子自发聚集在府衙外,她们手中的灯笼连成星海,映照着凤阳的夜空,也映照着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