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晨曦微露。
狄仁杰坐在府衙后堂,手中捧着一卷《洗冤录》,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梧桐树上,几只雀鸟叽喳不停,他微微皱眉,放下书卷,端起已凉的茶汤轻啜一口。
“大人!”
李元芳快步走入,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份公文。
“京兆尹裴大人府上昨夜发生命案,死者是裴府管家,死状...颇为诡异。”
狄仁杰抬眼:“如何诡异法?”
“死者仰面倒在裴府前院,面带微笑,周身无伤,唯眉心一点朱红。更奇的是,案发时裴府内外皆有守卫,却无一人见到凶手出入。”
狄仁杰缓缓放下茶杯:“面带微笑,眉心朱红...备轿,往裴府。”
...
裴府门前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对着紧闭的朱红大门指指点点。见到狄仁杰官轿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京兆尹裴正清亲自迎出,这位素以沉稳着称的三品大员此刻面色苍白,步履匆忙。
“狄大人,您可算来了。”裴正清拱手施礼,声音微微发颤。
狄仁杰还礼:“裴大人少安毋躁,且容狄某先看看现场。”
步入裴府前院,一具覆盖白布的尸体静静躺在青石板上。狄仁杰示意仵作揭开白布,露出一张面带诡异微笑的中年男子面容。死者约四十岁,衣着整齐,双手自然垂放身侧,若非眉心那一点殷红,几乎像是安详入睡。
狄仁杰俯身细察那点朱红,发现并非血迹,而是一粒细小的朱砂,嵌入皮肉之中。
“死者是何人?”狄仁杰问道。
“是府上管家,姓周名福,跟随我已有十余年,为人忠厚老实,从不与人结怨。”裴正清回答。
狄仁杰环顾四周:“死亡时间?”
仵作忙答:“约在昨夜子时前后。”
狄仁杰点头,目光扫过庭院。这是一座标准的四合院落,四面皆有房屋环绕,唯东西两角各有一扇小门,分别通向厨房和后花园。
“裴大人,昨夜府上可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
裴正清摇头:“府中护卫每两个时辰巡逻一次,子时那班护卫经过前院时尚未发现异常,丑时再来,就看到了周福的尸身。”
“期间无人进出?”
“东西两门皆有守卫,均说未见任何人出入。”
狄仁杰微微眯眼:“也就是说,凶手要么还在府中,要么就是有飞天遁地之能。”
裴正清面色更加苍白:“已命人搜查全府,未见任何可疑之人。”
狄仁杰不答,缓步在院中踱步。青石板上脚印杂乱,已难辨认。他行至东侧小门,问道:“此门通往何处?”
“通往厨房和杂物院。”
狄仁杰推门而出,门外是一条狭窄巷道,仅容一人通过。巷道尽头是一排低矮房屋,应是厨房无疑。
“这里夜间有人看守吗?”
一名护卫上前:“回大人,此门夜间从内闩上,门外无人看守。”
狄仁杰仔细观察门闩,木质光滑,无任何撬痕。他沉吟片刻,又转向西侧小门:“那扇门呢?”
“通往后花园,门外有护卫值守。”
狄仁杰走向西侧小门,推门而出,门外站着两名佩刀护卫。
“昨夜可有人由此门出入?”
护卫摇头:“回大人,昨夜子时前后,绝无任何人出入。”
狄仁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后花园。园中假山嶙峋,花木繁茂,若有心隐藏,潜入并非难事。但若凶手从花园潜入,又怎能避开护卫的眼睛?
“元芳,你怎么看?”狄仁杰回头问道。
一直沉默跟随的李元芳上前一步:“大人,此案有三处蹊跷。其一,凶手如何进入这守卫森严的裴府;其二,杀人手法诡异,周身无伤却致命;其三,那眉心朱砂,似有深意。”
狄仁杰点头:“还有一处——周福为何深夜独自来到前院?”
裴正清闻言,似想起什么:“是了,周福平日亥时便歇息,若非有事,不会深夜外出。”
狄仁杰目光锐利:“烦请裴大人将府上众人聚集一堂,狄某有几句话要问。”
...
裴府正厅,二十余名仆役侍女垂手而立,神色惶恐。
狄仁杰缓步走过众人面前,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
“周福管家平日待你们如何?”
一名年轻侍女怯生生回答:“周管家待人宽厚,从不苛责下人。”
众人纷纷点头。
狄仁杰又问:“昨夜子时前后,你们各自在何处?可有人见到周管家外出?”
一阵沉默后,一个身材瘦小的杂役小声道:“小人...小人昨夜起夜,约在子时,见到周管家独自向前院走去。”
“哦?”狄仁杰转向他,“周管家当时神情如何?可有匆忙或慌张?”
杂役回想片刻:“周管家面带笑容,步伐轻快,像是...像是去见什么人。”
“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或见到其他人?”
杂役摇头:“小人随后便回房了,未曾注意。”
狄仁杰沉吟片刻,又问:“周管家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与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众人面面相觑,皆摇头表示不知。
正当狄仁杰欲再问时,一名护卫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件物事:“大人,在后花园假山中发现此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青铜兽像,造型奇特,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兽口大张,露出尖锐獠牙。更奇的是,兽身温热,触手生温,仿佛内藏炭火。
狄仁杰接过青铜兽,仔细端详,发现兽身刻有细小纹路,似是某种符文。
“这是何物?”裴正清凑近观看,一脸困惑,“府中从未见过此物。”
狄仁杰不答,将青铜兽翻转,见底部刻有两个小字:“丙寅”。
“丙寅...”狄仁杰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就在这时,又一名护卫奔入:“大人!城南永宁坊又发现一具尸体,死状与周福一般无二!”
...
永宁坊的一处民宅内,死者是一名中年绸缎商,同样仰面倒地,面带微笑,眉心一点朱红。不同的是,这次尸体旁同样发现了一尊青铜兽,只是这尊兽像底部刻的是“丁卯”。
狄仁杰站在尸体旁,面色凝重。
“大人,两案关联已明,但这青铜兽和干支刻字,究竟是何意义?”李元芳低声问道。
狄仁杰不答,反问:“元芳,你可记得《酉阳杂俎》中记载的一种西域秘术?”
李元芳一愣:“大人指的是...”
“以青铜为媒,朱砂为引,摄人心魄,夺人性命。”狄仁杰缓缓道,“传说这种秘术杀人于无形,唯留眉心一点朱砂为记。”
李元芳恍然:“大人是说,凶手是用这种秘术杀人?”
狄仁杰摇头:“传说未必为真,但凶手必定是利用了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手法。”
他俯身细察第二具尸体,发现死者右手紧握,似攥着什么东西。轻轻掰开手指,掌心中有一小片撕碎的纸屑,纸上隐约可见墨迹。
“速回府衙,验看此物。”
...
府衙内,狄仁杰将纸片小心铺在案上,与李元芳一同辨认。
纸片上只有残缺的墨迹,似是一个字的右半部分,隐约可见“夋”形。
“这似是一个‘俊’字的右半。”李元芳道。
狄仁杰摇头:“未必。你看这笔划走势,更似‘梭’字或‘峻’字的一部分。”
他起身踱步,忽问:“两名死者之间,可有关联?”
李元芳答道:“已派人查过,周福与这绸缎商王朴之间,并无明面往来。”
狄仁杰沉吟:“两名死者,两尊青铜兽,两个干支...丙寅、丁卯...”
他忽然停步,眼中精光一闪:“取历书来!”
李元芳忙取来历书,狄仁杰快速翻阅,神色越来越凝重。
“丙寅、丁卯...接下来是戊辰、己巳...”狄仁杰抬头,“这不是普通的干支,这是近日的干支日期!”
李元芳恍然大悟:“凶手在用干支记日...预告下一次作案时间?”
狄仁杰点头:“丙寅是前日,丁卯是昨日,那么戊辰...”
“就是今日!”
狄仁杰面色骤变:“快!查查今日洛阳城中可有重要活动,或是哪位大臣有公开行程!”
李元芳领命而去,不久匆匆返回,面色紧张:“大人,今日申时,太子太傅刘大人将在府中举办诗会,邀请了不少朝中大臣!”
狄仁杰霍然起身:“备轿!往刘府!”
...
刘府门前车水马龙,众多文人墨客、朝中官员陆续抵达。太子太傅刘邕亲自在门前迎客,笑容可掬。
狄仁杰的官轿在府门前停下,他快步走出,直趋刘邕面前。
“刘大人,府上今日恐有危险,请即刻疏散宾客!”狄仁杰低声道。
刘邕一愣:“狄大人何出此言?”
“一时难以细说,请刘大人务必相信狄某!”
刘邕面露难色:“这...宾客已至大半,诗会即将开始,此时疏散,恐有不妥。”
狄仁杰环视四周,只见庭院中已聚集数十宾客,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既然如此,请允许狄某在府中布置护卫,确保安全。”
刘邕点头:“这个自然。”
狄仁杰招来李元芳,低声吩咐:“你带人暗中监视,特别注意独处之人,或是行为异常者。”
李元芳领命而去。
狄仁杰自己则在庭院中缓步巡视,目光如炬。他注意到庭院一角,一名青衣文士独自饮酒,神情落寞。
“那位是何人?”狄仁杰问刘府管家。
管家看了一眼:“是城西书院的苏先生,颇有名气的诗人,今日特来赴会。”
狄仁杰点头,目光却被苏先生腰间一块玉佩吸引。那玉佩造型奇特,似与青铜兽形状相仿。
正当狄仁杰欲上前询问时,庭院另一侧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刘大人!刘大人你怎么了?”
狄仁杰心头一紧,快步赶去,只见刘邕瘫倒在地,面带微笑,眉心一点朱红——与之前两名死者一模一样!
现场顿时大乱,宾客惊慌四散。狄仁杰厉声喝道:“关闭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俯身检查刘邕,触手尚温,显然刚断气不久。在尸体旁,果然发现第三尊青铜兽,底部刻着“戊辰”。
李元芳带人封锁现场,回头见狄仁杰面色铁青。
“大人,凶手就在府中,为何要杀刘大人?”
狄仁杰不答,目光扫视惊慌的人群,发现刚才那位青衣文士已不见踪影。
“刚才在那边的苏先生呢?”狄仁杰问管家。
管家四顾:“奇怪,刚才还在此处...”
狄仁杰快步走向苏先生刚才所在的位置,在石桌上发现一个空酒杯,杯底残留少许粉末。
“元芳,全城搜捕那位苏先生!”
...
回到府衙,狄仁杰将三尊青铜兽并排放在案上,沉思不语。
李元芳回报:“已查明,那位苏先生真名苏文清,确是城西书院教授,但今日之后便失踪了。书院的人说,他三日前便告假,称家中老母病重。”
狄仁杰捻须沉吟:“三名死者,周福、王朴、刘邕,表面上看毫无关联...”
他忽然起身:“取三人履历档案来!”
档案取来,狄仁杰仔细翻阅,目光渐渐锐利。
“十五年前...三人皆在并州任职...”
李元芳凑近观看:“确是如此,但职位不同,似乎并无交集。”
狄仁杰摇头:“不,十五年前,并州曾有一桩大案——官银劫案,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三名押运官兵被杀。此案至今未破。”
李元芳恍然:“大人怀疑三名死者与此案有关?”
狄仁杰点头:“查!查三人十五年前在并州的具体职司!”
夜幕降临时,李元芳带回消息:“大人猜得不错!周福当年是并州府衙文书,王朴是并州驻军小吏,而刘邕——当时正是并州别驾!”
狄仁杰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那桩劫案,恐怕不是外贼所为,而是内贼作案。”
“大人是说,这三人合谋劫了官银?”
狄仁杰点头:“如今,有人来寻仇了。”
“是那位苏先生?”
狄仁杰摇头:“苏文清只是化名。元芳,你记得十五年前那桩劫案中,被杀的三名官兵姓甚名谁?”
李元芳翻查卷宗:“一名校尉,两名士兵。校尉姓苏,名定方;两名士兵分别是赵二郎和鲁小五。”
狄仁杰长叹一声:“苏定方...这就对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苏文清,应是苏定方的儿子,为父报仇来了。”
“但他为何要用如此复杂的手法?青铜兽、朱砂点眉、干支记日...”
狄仁杰目光深邃:“这是仪式,也是宣告。他要让这三个叛徒在恐惧中死去,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死。”
正在这时,一名护卫匆匆入内:“大人,在苏文清住处发现一封信,是留给大人的!”
狄仁杰拆信观看,面色渐变。信中只有短短数行:
“狄公明鉴,必已洞悉真相。然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夜子时,安业寺塔顶,当以全貌相告。”
李元芳急道:“大人,此必是陷阱!”
狄仁杰摇头:“不,这是忏悔,也是告别。他已知无处可逃。”
...
子时的安业寺万籁俱寂,唯塔顶一盏孤灯明灭。
狄仁杰独自登塔,见苏文清果然等在那里,一袭青衣,面容平静。
“狄大人果然胆识过人,独自前来。”苏文清微笑。
狄仁杰淡淡道:“你既诚意相邀,狄某自当独往。”
苏文清望向远处洛阳夜景:“十五年前,我父亲苏定方奉命押送官银,途经并州。周福、王朴、刘邕三人合谋,假扮盗匪劫取官银,杀我父亲和两名士兵,伪造成劫案。”
狄仁杰叹息:“你如何得知真相?”
苏文清眼中闪过痛楚:“我父亲临行前,曾与好友饮酒,笑说此行轻松,因有并州旧识照应。他提到的,正是周福之名。案发后,周福三人却声称完全不识得我父亲。”
“所以你起疑了?”
“我花了十年时间暗中查访,终于找到当年一名更夫,他在案发当晚,亲眼见到周福与王朴鬼鬼祟祟从案发地方向回来。”
狄仁杰点头:“于是你便开始策划复仇。”
苏文清从怀中取出一尊青铜兽:“这青铜兽,是我家传之物。父亲曾说,此兽能辨忠奸,识善恶。我以它为誓,必为父报仇。”
“你如何杀人于无形?”
苏文清苦笑:“哪有什么秘术。我只是利用了他们贪婪的本性。我假扮富商,称有珍奇宝物出售,约他们深夜独见。他们见我文弱,不疑有他。见面后,我递上毒酒,他们为表信任,当即饮下。那毒药名‘含笑散’,服后片刻即死,面带笑容。”
“眉心朱砂?”
“那是我点的,为祭奠我父亲——他眉间本就有一点朱砂痣。”
狄仁杰长叹:“你既已报仇,为何还要约我前来?”
苏文清转身,目光炯炯:“因为还有一人——当年并州刺史,如今的户部尚书张文亮!他才是主谋!周福三人只是执行者!”
狄仁杰一震:“张尚书?”
苏文清点头:“我本欲今夜前往张府,但知狄公已布下天罗地网,无从下手。故而约公前来,将此案全貌相告,望狄公能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他取出厚厚一叠文书:“这是我多年搜集的证据,足以证明张文亮罪行。”
狄仁杰接过文书,沉默片刻:“你可知,如此一来,你也将难逃法网?”
苏文清微笑:“我苟活至今,只为报仇雪恨。如今心愿已了,生死何惧?”
他向前一步,站在塔边,夜风吹动他的衣袂。
狄仁杰急道:“苏先生不可!”
苏文清回头,眼中含泪:“狄公,我父亲是清白的,请狄公还他公道!”
说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狄仁杰伸手欲拦,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
三日后,狄仁杰上朝面圣,呈上苏文清所留证据。经查证,户部尚书张文亮确系十五年前并州官银劫案主谋,当即下狱。
退朝后,武则天独留狄仁杰。
“狄卿,此案已了,但朕有一事不明。那苏文清既已报仇,为何还要留下证据,自寻死路?”
狄仁杰恭声答道:“陛下,苏文清所求,非止私仇,更是公义。他要的不仅是仇人伏法,更是亡父清白。”
武则天叹息:“忠臣之后,惨遭如此,是朝廷之过。”
狄仁杰默然。
走出宫门,李元芳已在等候。
“大人,苏文清的尸首已在安业寺后山找到,如何处置?”
狄仁杰望向远方:“与他父亲衣冠冢合葬吧。墓碑上就写——孝子苏文清。”
李元芳犹豫:“这...合乎律法吗?”
狄仁杰目光深邃:“律法之外,尚有天理人情。”
他登上马车,最后看了一眼巍峨宫墙,轻声道: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