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春日，难得不是雨丝风片，反倒是天光晴朗，日头照在青石板街上，有些晃眼。狄仁杰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熙攘的市井人流，眉头却无半分舒展。此番奉旨巡查并州吏治，案牍劳形之余，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之感，仿佛这晴好天气下，潜藏着什么不协的暗流。
车驾行至城西永嘉坊附近，一阵突兀的喧哗却打断了街面的平静。只见前方一座高门宅邸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几名衙役正努力维持着秩序，将那朱漆大门把守得严实。
“李朗，去看看前方何事喧闹。”狄仁杰放下车帘，声音平稳。
随行的护卫队长李朗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大人，是本地富商张延鹤的宅子。说是张延鹤今日清晨被发现在书房中暴毙，死因……颇为蹊跷。”
“蹊跷？”狄仁杰目光微凝。
“是，听闻周身无一处伤口，也无中毒迹象，唯独……眉心有一点朱红，像是胭脂，又像是血点。”李朗补充道，“而且，现场还留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狄仁杰沉吟片刻。“过去看看。”
并州法曹参军徐坤早已得了通报，急匆匆从门内迎出，额上见汗。见到狄仁杰下车，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卑职不知狄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此等晦气之事，竟劳动大人……”
“无妨。”狄仁杰摆手打断他，“死者张延鹤，是何等人物？”
“回大人，这张延鹤乃是并州数一数二的丝绸商人，家资巨万，平日也乐善好施，在城中颇有名望。谁知竟遭此横祸……”徐坤一边引路，一边简略介绍着。
张宅庭院深深，看得出主人豪富，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小院。院中已有仵作和几名书吏在等候。
书房内窗明几净，陈设雅致，檀木书架上典籍罗列，多宝格里摆着些古玩玉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张延鹤的尸身就俯卧在临窗的一张紫檀木大书案旁，身着家常的锦缎便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狄仁杰走近，俯身细看。死者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凝固着一种惊愕的神情，双目微睁，口唇半张。周身衣物整齐，确如李朗所言，不见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他伸出两指，轻轻抬起死者的下颌，使其面部完全显露。
一点醒目的朱红，正点在两眉之间的印堂穴上。
那红色极正，殷红如血，却又异常规整，是一个完美的圆点，边缘清晰，仿佛是用极细的笔精心点染上去的。并非胭脂的浮艳，倒有几分像丹砂，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金属光泽。
狄仁杰凑近了些，嗅了嗅，并无特殊气味。他用指尖极轻地拂过那点朱红，触感微凉，坚硬，不似肌肤。
“周身可仔细查验过了？”他转头问一旁的仵作。
仵作忙躬身回答：“回大人，初步查验，四肢躯干确无外伤，骨殖也无断裂。指甲青紫，但面色却如常，不似窒息。银针探喉，也未变黑……这，这死因，小的实在……”
狄仁杰点了点头，未再追问。他的目光越过尸体，投向了书案。
书案上，摊开着一副棋枰。并非寻常的象棋，而是围棋。
棋局显然未完，黑白双子纠缠盘上，犬牙交错。白棋一条大龙已被黑棋团团围住，左冲右突，看似岌岌可危，偏偏在黑棋包围网的衔接处，存有一线极其微弱的缝隙，若白棋能抓住，未尝不能做活，甚至反扑。而黑棋外势雄厚，若放弃屠龙，转而巩固边角，亦是胜势。局势错综复杂，已至中盘最关键处，下一步落于何处，将决定整盘棋的走向。
狄仁杰于弈道虽不算国手，却也深谙其理。他凝视棋局，只觉得那黑白纠缠之间，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执棋双方，皆是心机深沉、计算狠辣之辈。
“这张延鹤，善弈？”他问。
徐坤忙道：“是，张公弈棋之名，并州皆知。常与友人在此手谈，有时直至深夜。”
“昨日何人与他在此对弈？”
“已问过其家眷仆役，昨日并无人来访。张公午后便独自在此书房，晚膳也是送入房中用的。最后一次有人见他，是昨夜二更时分，仆役送茶水来时，他还在此看书……或许是独自打谱？”
独自打谱？狄仁杰目光扫过棋盘两侧。一方设有一张靠背扶手椅，是主位，尸身便倒在椅旁。另一方，则是一张无靠背的绣墩。
他走到绣墩前，伸手在墩面上轻轻一抹，指尖沾了些许微尘。再看主位的扶手椅上，却是一尘不染。
“发现尸身时，房中便是如此景象？可有动过何物？”狄仁杰问。
徐坤道：“据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丫鬟说，她清晨送来洗漱热水，推门便见主人倒在地上，吓得打翻了水盆。之后管家闻讯赶来，确认无误后便即刻报了官。卑职来时，已严令不得擅动任何物品。只是……那水渍……”他指了指书案附近地面的一片未干水痕。
狄仁杰不再说话，负手在书房中缓缓踱步。目光如炬，扫过书架上的典籍——《孙子兵法》、《史记》、《盐铁论》……多是经世致用之学。多宝格上的玉器古玩，也并非一味追求华贵，颇有几件朴拙高古之物。墙上一幅立轴，画的乃是雪夜访戴图，笔意萧疏冷寂。
他的脚步在靠墙的一排书架前停下。书架边缘，靠近墙角的地面上，似乎有一点异样。他蹲下身，只见一小片薄薄的、半透明的碎片，指甲盖大小，质地似玉非玉，似角非角，边缘锐利。
他小心地用绢帕将其拾起，对着光仔细观看。碎片内侧，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几不可察的胶状物。
“此物先前并未记录。”徐坤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狄仁杰未置可否，将碎片用绢帕包好，纳入袖中。他又走到窗边，检查窗棂。窗户都是从内闩好的，并无撬痕。窗外是小院，种着几竿翠竹，绿意盎然，地面干净，不见足迹。
一切迹象，都指向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死者是突然、离奇地暴毙于此。
“其家眷何在？”狄仁杰问。
“张延鹤的发妻早逝，未曾续弦。有一独子，名张青，年方二十，在城东经营另一处绸缎庄，平日并不住在此宅。已派人去通知了，想必很快便到。”徐坤答道，“宅中现今主事的是管家张福，还有几名伺候多年的老仆。”
“传张福，还有昨日至今，所有靠近过这书房的人，依次到偏厅问话。”狄仁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
偏厅之中，气氛凝重。
管家张福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子，衣着整洁，面色悲戚中带着惶恐，回话倒也条理清晰。
“老爷昨日心情似乎不错，午后还在园中赏了会儿花。申时左右便进了书房，说是要静心读书，吩咐无事不得打扰。晚膳是酉时三刻送进去的，老爷用了些清粥小菜。戌时二更，小的亲自送了壶新沏的龙井进去，那时老爷正坐在书案后看书，神色如常，还吩咐说夜里凉，让把窗关严些。”
“你进去时，可曾注意到那棋盘？”狄仁杰问。
张福想了想，摇头道：“当时棋枰上并无棋子。老爷有时会独自打谱，但昨夜并未摆棋。”
“也就是说，那棋局是在你送茶之后，才出现的？”
“这……小的不敢断定，但当时确实未见。”
“张延鹤近日可有何异常？可与何人结怨？”
张福迟疑了一下：“老爷生意做得大，难免有些商场上的对手，但若说深仇大恨……似乎也谈不上。只是……月前，老爷与城北的古玩商赵三爷，为了争购一块什么古玉，闹得有些不愉快。还有，前些天，老爷好像提过，说是一批运往京师的货在黄河道上遇到了点麻烦，像是被人做了手脚，损失不小，老爷为此很是烦心了几日。”
“赵三爷？”狄仁杰记下这个名字，又问道，“宅中可有什么异常动静？比如夜间听闻什么声响？”
张福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头：“没有，昨夜一切如常，安静得很。”
之后又询问了几名仆役丫鬟，所言与张福大同小异。均表示张老爷为人宽厚，待下人不薄，想不出谁会害他。那个清晨发现尸身的丫鬟，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语无伦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问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并无突破性发现。狄仁杰命众人散去，各自回想，若有任何细微异状，随时禀报。
他独坐偏厅，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将那枚奇特的碎片取出，在指尖摩挲。材质非金非石，轻薄却坚硬，那残留的胶状物，隐隐散发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却又掺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腥气。
“大人，可有所得？”李朗在一旁低声问道。
狄仁杰缓缓道：“密室，无伤，奇毒？眉心朱印，未完棋局……现场干净得过分，反而透着古怪。”他举起那碎片，“此物，绝非书房固有之物，亦非张延鹤身上所佩。它从何而来？又属何物？”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一名衙役慌张跑入：“大人！不好了！书房……书房那边又出事了！”
狄仁杰霍然起身：“何事惊慌？”
“那……那书房的墙壁上，突然……突然出现了字！血字！”
***
众人再次赶回书房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余晖将院墙染上一抹凄艳的橘红。
书房门口把守的衙役脸色发白，指着里面，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在刚才，小的们一直守在门口，绝无人进去过！可里面……里面突然就……”
狄仁杰迈步而入，目光立刻被北面墙壁吸引。
雪白的粉墙上，赫然出现了四个硕大的字迹，殷红刺眼，仿佛是用鲜血写成：
**天 枢 星 陨**
字迹淋漓，似乎尚未干透，那红色浓稠得令人心头发悸。
“何时发现？”狄仁杰声音沉静，压下了一室的不安。
“就在一刻钟前！徐参军问完话后，命我等再次检查书房内外，小的推开门，就……就看到了这个！”那名衙役颤声道。
狄仁杰走近墙壁，仔细观瞧。字迹并非用笔书写，倒像是有人用手指蘸着“血”划上去的，笔画粗粝，转折处犹有拖曳痕迹。他凑近嗅了嗅，并无血腥气，反而有一股类似铁锈的淡淡腥味。
他伸出手指，极快地在那“血”字上蹭了一下，指尖染上殷红。触感微黏，仔细看，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极细微的、亮晶晶的沙粒状物质。
“封锁小院，任何人不得靠近！”狄仁杰下令，随即对李朗低声道，“去查，刚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内，所有在此附近出现过的人，无论主仆，无论身份！”
李朗领命而去。
狄仁杰退出书房，站在小院之中，环视四周。书房门窗紧闭，衙役把守严密，这血字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的？若是人为，其目的何在？是为了混淆视听，还是另有所指？
“天枢星陨……”他喃喃自语。天枢，北斗第一星，又名贪狼，象征权威与智谋。星陨，便是坠落、死亡。这分明是呼应张延鹤之死。难道，张延鹤之死，与星象有关？或是某种代号、隐喻？
他踱步到院中那几竿翠竹之下，竹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墙角背阴处，有一名老仆正拿着扫帚，呆呆地站着，望着书房的方向，嘴唇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老仆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看起来比管家张福年纪更大。
狄仁杰心中一动，缓步走了过去。
“老丈。”他温和地唤了一声。
那老仆仿佛受了一惊，猛地回过神来，看见狄仁杰，慌忙就要跪下。
狄仁杰伸手扶住：“老丈不必多礼。我看老丈面有忧色，可是想起了什么？”
老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般道：“大人……天枢星陨……那是……那是要应验的……”
“哦？应验什么？”狄仁杰不动声色。
“北斗七星，各司其职啊……”老仆的声音愈发飘忽，带着一种古老的神秘感，“第七星，瑶光……不，是弼星……专司……专司横死、暴卒啊！天枢既陨，弼星必动……大凶，大凶之兆啊！”
北斗第七星，弼星，专司横死？
狄仁杰瞳孔微缩。他博览群书，对星象虽不精通，却也知晓北斗七星通常被称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这“弼星”之说，似是某些民间术士的别传，并非正统星象学的称谓。
“老丈，此言从何听来？”
老仆却只是摇头，反复念叨着：“星君归位，挡不住的……挡不住的……”说完，也不等狄仁杰再问，提着扫帚，步履蹒跚地走开了，背影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
狄仁杰望着老仆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血字示警，老仆谶语，都指向了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说。但这背后，定然是人在作祟。那盘未下完的棋，眉心的朱印，还有袖中这来历不明的碎片……种种线索，杂乱无章，却又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
他抬头望向夜空，东方天际，已隐约可见几颗疏星闪烁。北斗七星，尚未完全显现。
棋局已开，落子无声。这并州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潮已然涌动。
狄仁杰转身，对肃立一旁的徐坤沉声道：“速去查清两件事：第一，张延鹤近日生意上的对手，尤其是那个赵三爷，以及货船出事的具体缘由、经手之人。第二，并州城内，精通弈道，尤其是棋风狠辣、善于计算之辈，还有，留意是否有懂得星象、或是与道家方术有所牵连之人。”
“是，大人！”徐坤连忙应下。
“还有，”狄仁杰补充道，“那张延鹤之子张青，到了立刻带来见我。”
夜色笼罩了张宅，书房内外灯火通明，衙役们如临大敌。狄仁杰独立院中，夜风吹动他的袍袖。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眉间一点朱红，墙上一行血字，老仆一句谶语，共同指向一个精心编织的迷局。而他，必须在这迷局落子完毕前，找出那只隐藏在星光背后的黑手。
碎片在袖中，触手微凉。那盘未下完的棋，黑白双子，仍在静待下一步的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