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笼罩着洛州已有三月。烈日炙烤着大地,龟裂的田地上稀疏地立着几株枯黄的庄稼。河水干涸,井水见底,百姓们每日排着长队等候官府发放的限量饮水。
狄仁杰坐在府衙内,眉头紧锁地审阅着各地送来的旱情报告。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
“大人,又有两起争水斗殴事件,三人受伤。”李元芳快步走进来,将最新报告放在桌上,“城西的王家井也完全干涸了。”
狄仁杰长叹一声:“民生多艰啊。传令下去,加派官兵维护各供水点的秩序,绝不能再出现为水伤人的事情。”
话音刚落,衙门外突然传来击鼓鸣冤之声。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均感诧异——这旱灾期间,大多数纠纷都已转为争水之事,通常由地方里正调解便可解决,何至于擂鼓鸣冤?
“升堂!”狄仁杰整了整衣冠,走向公堂。
堂下跪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布衣男子,面色惶恐,双手微微发抖。
“下跪何人?有何冤情?”狄仁杰问道。
“小、小人赵四,是城北赵家村的佃户。”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今早小人去村东头的枯井看看是否还有渗水,却发现、发现井底有一具尸体!”
堂上一阵骚动。狄仁杰身体微微前倾:“可知死者是何人?”
赵四摇头:“井很深,小人只看清是具女尸,穿着绿衣。吓得小人赶紧跑来报官了。”
狄仁杰立即起身:“元芳,带上一队人马,随我去赵家村。传仵作一同前往。”
* * *
枯井周围已经围起了警戒线,村民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不安。井口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李元芳指挥士兵用绳索和钩具,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井底的女尸吊上来。当尸体被平放在地上时,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姣好,身着墨绿色绸缎长裙,头上梳着精致的发髻,却不见任何首饰。最令人惊奇的是,尽管井底闷热,尸体却保存得相当完好,只有轻微腐烂迹象。
仵作上前初步查验后,向狄仁杰禀报:“大人,死者颈上有明显掐痕,应是被人扼喉致死。死亡时间约在一日前。奇怪的是,如此天气,尸体理应更快腐败才是。”
狄仁杰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死者双手白皙细嫩,不似普通农家女子。衣裙材质上乘,应是富家小姐。他轻轻抬起死者的手,注意到指甲缝中有一些细微的黑色颗粒。
“元芳,你看这是什么?”狄仁杰问道。
李元芳凑近细看:“似是某种香料碎末,或是药材残留。”
狄仁杰点头,命人小心采集样本。接着,他检查了女子的口腔,发现舌下压着一小片卷起的纸。小心取出展开后,上面只有一个字:“账”。
“大人,这莫非是死者留下的线索?”李元芳惊讶道。
狄仁杰沉吟片刻,转向村民问道:“有人认识这位女子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一位老者上前道:“大人,我们赵家村都是穷苦人家,没有这样穿着华丽的小姐。想必是从别处来的。”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怯生生地说:“大人,我前天傍晚看见一辆马车停在村外路上,有个穿绿衣服的姐姐下车走向村子方向。”
“可看清马车样式?有何特征?”狄仁杰立即问。
男孩想了想:“马车是深蓝色的,帘子上好像绣着什么图案...像是,像是一只鸟。”
狄仁杰赏了男孩几个铜钱,随即命令扩大搜索范围。不久,士兵在离井百步远的小树林中发现了一块被撕裂的布料,颜色与死者衣裙一致,似乎是被人强行拖拽时挂在了树枝上。
“看来枯井并非第一现场。”狄仁杰沉思道,“凶手是在别处行凶后,将尸体抛入井中的。”
回到府衙后,狄仁杰命画师根据描述绘制死者画像,分发各处辨认。不到半日,便有消息传来——城中富商郑百万认出画中女子是其侄女林婉娘,刚从江南来洛州探望他,前日突然失踪。
郑百万被传至衙门,一见画像就老泪纵横:“正是婉娘!她父母早逝,我接她来洛州小住,怎会遭此不幸!”
狄仁杰问道:“林婉娘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她是否与人结怨?”
郑百万摇头:“婉娘性情温和,才来洛州半月,认识的人都不多,怎会与人结怨?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她前几日说起在查账时发现了一些问题,但我家生意上的事,从不让她插手,只当是小姑娘胡乱言语。”
“账目?”狄仁杰想起死者口中的纸片,“贵府的账目可有问题?”
郑百万连连摆手:“绝无问题!我家账目清清楚楚,每月都请专人审计。”
待郑百万离去后,狄仁杰对李元芳说:“此事蹊跷。一个不管账的姑娘为何突然查账?又为何在遇害前留下‘账’字线索?元芳,你去悄悄调查郑家的账目情况,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 * *
次日清晨,狄仁杰正在研究从死者指甲中取出的黑色颗粒,忽然衙役急报:城南又发现一具女尸!
这次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城南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边。死者同样是年轻女子,身着黄衣,颈上有掐痕,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不同的是,这次死者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银钗。
狄仁杰仔细检查银钗,发现钗身上刻有一个小小的“兰”字。仵作验尸后又报告:“大人,这名死者口中有股苦杏仁味,似是中毒而亡,但致命伤仍是扼喉。”
苦杏仁味...狄仁杰立即想到氰化物之类剧毒。为何凶手要先下毒再扼喉?是多此一举,还是另有隐情?
回到衙门,狄仁杰命人张贴告示,寻找认识银钗或名叫“兰”的女子。不到两个时辰,一名绸缎商匆匆赶来,称银钗是她女儿兰花的物件,而兰花从前天起就失踪了。
“小女在城西‘玲珑绣坊’做绣娘,前日下工后未归,小人还以为她去姐妹家住了...”商人泣不成声。
狄仁杰安慰一番后,问:“兰花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是否提起过什么账目之类的事情?”
商人想了想:“小女前几日倒是说过,绣坊的工钱账目有些不对,她与几个姐妹正在核对...大人,这与小女的死有关吗?”
狄仁杰不置可否,立即派人前往玲珑绣坊调查。
傍晚时分,李元芳带回消息:郑家的账目表面看似正常,但深处隐藏着大量不明资金流动;而玲珑绣坊确实存在做假账克扣工钱的情况,几个绣娘最近正在联合查账,领头者正是兰花。
“两起命案都与‘账’有关。”狄仁杰沉吟道,“莫非凶手是要阻止某些账目被查清?”
李元芳道:“大人英明。看来凶手下一个目标,可能也是正在查账之人。”
狄仁杰立即下令:“全城秘密排查,找出还有哪些地方有人正在查账,尤其是女子参与的查账行动!”
* * *
三日过去,洛州城内再无命案发生。旱情却愈发严重,百姓开始聚集在府衙前求水,局势一触即发。
狄仁杰焦虑万分,一边安排救灾事宜,一边督促命案调查。然而各方调查均陷入僵局:郑家账目中的不明资金流向难以追踪;绣坊假账背后似乎有更大黑手;两具尸体上的证据再无新发现。
第四日清晨,当狄仁杰认为凶手可能已经收手时,噩耗再度传来——城东富商王文甫的女儿王小姐昨夜失踪,房间内留有挣扎痕迹!
狄仁杰亲往王府调查。在王小姐的闺房中,梳妆台上摊开着几本账册,旁边还有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王文甫解释道:“小女最近发现家中布庄的账目有问题,正在暗中调查...”
狄仁杰心中一震:第三个查账的女子!
“王老爷,令爱可能极危险。”狄仁杰严肃道,“前两起命案中的死者都是查账女子。请立即告知,令爱最近还与谁一起查账?调查的是何账目?”
王文甫吓得面色苍白:“小女与城南李家的女儿、城北张家的媳妇组了个小社,专门核查各家女红交易的账目,说是要替女工争取公平工钱...她们发现许多商户做假账,克扣工钱...”
狄仁杰立即命人去找另外两位女子保护起来。然而不久后回报:李家女儿前天已回乡下探亲;张家媳妇则好好的在家,但对查账一事支支吾吾,似有隐瞒。
“大人,看来张家媳妇知道些什么。”李元芳道。
狄仁杰点头:“速请张夫人来衙门问话——不,我亲自去拜访,免得打草惊蛇。”
* * *
张家媳妇孙氏初见狄仁杰时十分紧张,言辞闪烁。直到狄仁杰保证会保护她的安全,她才泣声道:“大人,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不止是商户克扣工钱那么简单...”
据孙氏说,她们最初只是调查几家绣坊和布庄克扣女工工钱的问题,但逐渐发现这些商户背后都与同一个商会有关——洛州商会。而商会账目中,有大笔资金流向不明。
“更可怕的是,”孙氏压低声音,“我们怀疑这些资金与官府某人有关...因为账目中提到‘孝敬’二字,后面总是跟着一个‘雨’字代号。”
“雨?”狄仁杰若有所思。干旱三月,雨是多么珍贵的字眼。
孙氏继续道:“三天前,兰花姐姐说她找到了关键证据,是一本秘密账册,记录了所有流向。她说要交给一个可靠的人...第二天她就遇害了。”
“她可曾说账册藏在何处?”狄仁杰急问。
孙氏摇头:“她只说了一个‘老地方’...我们常在西市的水仙茶楼见面,或许在那里?”
狄仁杰立即派人秘密搜查水仙茶楼,同时加强对孙氏的保护。
回到衙门,狄仁杰反复思考着“雨”这个代号。在干旱肆虐的洛州,谁能与“雨”联系起来?忽然,他想起第一具尸体发现处的赵家村,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祈雨坛...
“元芳,备马!去祈雨坛!”狄仁杰忽然道。
* * *
城西的祈雨坛已废弃多年,坛周围荒草丛生,杳无人迹。狄仁杰和李元芳仔细搜查,终于在祭坛底部的一块松动的石板下,发现了一个油布包裹。
里面正是一本账册!详细记录了洛州商会多年来向官员行贿的账目,而接收贿赂者的代号正是“雨”。账册最后几页,还记录了数月来的一大笔资金流向——似乎是用于建造某种水利设施。
“原来如此!”狄仁杰恍然大悟,“有人借抗旱之名中饱私囊!那些不明资金流向了假工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李元芳警觉地按住刀柄:“大人,有人来了!”
十余名蒙面人骑马飞驰而来,将祈雨坛团团围住。为首者冷声道:“狄大人,请交出账册,可留全尸。”
狄仁杰镇定自若:“阁下就是代号为‘雨’的人吧?早该想到,能在旱灾中操纵水源者,非掌管水利的官员莫属。”
蒙面人一怔,随即大笑:“狄仁杰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便是‘雨’——洛州水利使赵文轩!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赵文轩扯下面罩,露出真容。他得意道:“我借抗旱工程之名,募捐筹款,实则大半落入自己囊中。那些查账的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查到我的头上...”
“所以你就杀了她们?”狄仁杰目光如炬。
赵文轩冷笑:“林婉娘在舅舅家发现账目异常;兰花在绣坊查到资金源头;她们都非死不可。至于王小姐...她根本没什么证据,只是我放出的诱饵,引你出来而已!”
狄仁杰叹息:“赵文轩,你身为水利使,旱灾期间不想着为民解忧,反而贪墨救灾款项,致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又连害人命,天理难容!”
赵文轩狂笑:“天理?在这干旱之地,我就是天理!狄仁杰,你今日必死无疑!”说罢一挥手,蒙面人们拔刀逼近。
突然,四周喊声大作,数十名官兵从草丛中跃出,反将赵文轩等人包围!李元芳笑道:“大人早已料到你会自投罗网,特地在此设伏!”
赵文面色大变,急忙命人抵抗。一阵厮杀后,赵文轩一党尽数被擒。
* * *
公堂上,赵文轩对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贪污巨额抗旱款项,建造虚假水利工程。林婉娘在舅舅郑百万家发现账目异常(郑百万虽未直接参与,但其会计被赵收买);兰花则通过绣坊账目查到资金源头;两人都被赵文轩灭口。王小姐失踪则是赵文轩设计的陷阱,她实际上被关在赵府密室中,很快被救出。
至于尸体保存较好的谜团,狄仁杰也揭开答案:赵文轩为掩盖死亡时间,将尸体存放在自家冰窖中(他用贪污的钱财私建冰窖储水储冰,旱期高价出售),直到深夜才抛尸井中。指甲中的黑色颗粒是账册墨迹,死者遇害前正在查看账目。
赵文轩被判处极刑,家产充公用于救灾。牵连此案的商会成员和官员也纷纷落网。
宣判后第三天,久违的雨水终于降临洛州。甘霖滋润着干裂的土地,百姓欢欣鼓舞,都说狄公不仅破了奇案,还为洛州带来了雨水。
站在府衙檐下望着雨幕,狄仁杰对李元芳道:“元芳,你看这雨水洗刷着大地的尘垢,正如公道正义洗刷世间的罪恶。我等为官之人,当时刻以民心为己心,以民忧为己忧。”
李元芳恭敬道:“大人教诲的是。经此一案,洛州百姓终于可安心度日了。”
狄仁杰却微微摇头:“只怕未必。世间罪恶如野草,烧之不尽,雨后又生。唯有持之以恒,方能保一方平安。”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污浊。而狄仁杰的目光已投向远方,那里或许又有新的案件等待着他去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