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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驱散了长安城头最后几缕薄纱似的夜雾。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归义坊青石板路上的寂静,狄仁杰端坐车中,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连日审阅卷宗,眼角的细纹似乎又深了几分。车帘微卷,初夏的晨风带着槐花的淡香和坊市初醒的喧嚣涌入车内。车窗外,早起的货郎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蒸饼铺子腾起的热气白蒙蒙一片,几个短褐汉子蹲在街角捧着粗瓷大碗吸溜着热汤饼,一切都浸润在一种平和而充满生机的市井气息里。这才是帝国真正的血脉在流淌,狄仁杰微微闭目,感受着这份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律动。

然而这份难得的松弛并未持续多久。马车刚驶入务本坊地界,国子监那巍峨厚重的乌头门已在望,气氛陡然变得紧绷。坊墙外,金吾卫的士兵盔甲鲜明,长戟如林,将闻讯赶来的好事人群远远隔开。一张张好奇、惊惶或带着些许猎奇兴奋的面孔,被士兵们宽阔的脊背和冰冷的甲叶挡在外面,嗡嗡的议论声浪被强行压制着,却如同地底暗流般涌动不息。

“阁老!” 国子监司业裴崇礼早已在监门外迎候,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圆领官袍,腰间玉带钩上系着象征身份的银鱼袋。此刻他脸上血色全无,官帽下的鬓角被汗水濡湿,平日里那份属于最高学府官员的从容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切的惶恐与不安。他趋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阁老您可来了!出了天大的祸事!贡生崔明远……他、他死在了号舍里!是…是自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自尽?” 狄仁杰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裴崇礼那张写满惊惧的脸庞,脚步却丝毫未停,沉稳地踏过监门高高的门槛,“情形如何?现场可曾动过?”

“回阁老,学生……学生晨起例行巡查,走到崔生号舍门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门却虚掩着一条缝,推门一看……那景象……” 裴崇礼跟在狄仁杰身侧,语速极快,仿佛急于将脑中那可怕的画面倾倒出来,“崔生就伏在书案上!一支笔,笔杆子……笔杆子直直插在他喉咙里!血……流了一桌子,墨都染黑了!学生当时魂飞魄散,立刻命人封锁现场,除了看守的监生,再无人进去过!绝不敢动分毫!”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崔生平日沉默寡言,学业倒也勤勉,只是……只是近来似乎心事重重,常独自枯坐至深夜。莫非是春闱在即,忧思过度,一时想不开……”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痛惜与不解交织的情绪。

号舍区位于国子监深处,青砖铺地,古木森森,一排排低矮的房舍整齐肃穆。越往里走,那份属于学府重地的静谧感便越发沉重,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墨香,那是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们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混杂了一丝令人不安的铁锈腥气。几株高大的古槐枝叶繁茂,在晨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这片区域即使在白昼也显得光线幽暗。几名身着监生青衿的年轻人脸色煞白地守在一条狭窄的甬道入口处,看到狄仁杰一行到来,慌忙躬身行礼,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甬道尽头,便是出事的号舍。门大开着,如同一个无声的伤口。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新鲜血液混合着墨汁、以及某种人体脏器破裂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几乎令人作呕。

狄仁杰神色凝重,抬手示意随从止步,只带着李元芳和裴崇礼迈入屋内。他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书案之后。

崔明远,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清瘦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前倾伏在书案之上。他的头深深埋着,后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一支常见的竹管狼毫笔,那坚硬的笔杆末端,竟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决绝,从他咽喉正前方深深刺入,又从后颈偏左处穿透而出,尖端带着淋漓的暗红,微微颤动。大滩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液,如同恶之花,在他身下怒放,浸透了摊开的书卷和纸张,与泼洒开的墨汁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污秽的图案。书案一角,一盏油灯早已熄灭,冰冷的青铜灯盏在凝固的血泊中泛着幽暗的光。

整个狭小的号舍,弥漫着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笔墨纸砚、简陋的铺盖,都笼罩在浓重的死亡阴影之下。唯一能证明死者生前曾奋力挣扎过的痕迹,便是他僵硬的左手五指张开,死死扣在书案边缘,指甲缝里满是墨渍和凝固的血痂。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寸空间。他缓步靠近书案,避开地上黏稠的血泊。死者伏案的姿态、笔杆刺入的角度、喷溅的血迹方向……他默然观察着,眉头越锁越紧。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死者僵硬的左臂袖口。那青布袖口靠近手腕处,赫然有一团深黑色的污迹——是墨汁!而且墨迹边缘清晰,显然是新近沾染,尚未干透时就被人或物蹭过,形成了一道拖痕。

狄仁杰缓缓俯身,没有触碰尸体,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死者咽喉处那支笔杆的位置、角度,以及袖口墨渍的位置、形态。他伸出手指,虚虚地指向死者僵硬的左袖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死寂的斗室里如同惊雷:

“裴司业,你说崔生是自尽?”

裴崇礼正强忍着胃里的翻腾,闻言猛地一颤:“阁老明鉴……现场……现场确似如此啊!”

狄仁杰的目光转向裴崇礼,那眼神深邃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死者伏案,右手尚执半截断笔,笔尖朝内,显是书写中断。咽喉致命处,插着另一支完整的笔,笔杆末端光洁,无握持痕迹。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其二,崔生既是右手执笔,书写时衣袖沾染墨渍,也应在右臂袖口。为何此刻,偏偏是这左臂袖口之上,新染了如此一大片墨痕?且墨迹形态拖沓,似被强行蹭上?”

裴崇礼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色由白转青,额角再次渗出冷汗,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其三,” 狄仁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支触目惊心的笔杆上,眼神冷冽如冰,“若真是自戕,以笔杆贯喉,需何等的力道与决绝?一击之下,气绝身亡,伤口当是干脆利落。可眼下……”

他微微侧身,示意李元芳靠近细看:“元芳,你看这咽喉创口边缘。”

李元芳依言上前,屏住呼吸,凑近死者咽喉那狰狞的伤口。他年轻锐利的目光仔细审视片刻,脸色也凝重起来:“大人,这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得厉害,像是……像是被反复搅动过?绝非一次刺穿形成的平整创面!”

“不错。” 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这弥漫着血腥与墨臭的斗室里回荡,“伤口撕裂严重,皮肉外翻卷曲,血迹喷溅方向混乱。这绝非自尽者一鼓作气所能造成!分明是凶手行凶后,为了确保致命,又反复搅动凶器,扩大伤口,这才造成了如此狼藉之状!” 他猛地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裴崇礼,目光如炬:“裴司业,此等破绽,岂是自尽之说能掩盖?此乃他杀!且凶手心思缜密,手段狠毒,意图伪作自戕现场!”

“他杀?!” 裴崇礼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这……这怎么可能?何人如此歹毒?为何要对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下此毒手?”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号舍,从凝固的血泊到散乱的纸笔,从死者僵硬的姿势到袖口那团刺眼的墨渍。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血腥、墨臭和某种更深沉阴冷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精心掩盖的残酷真相。

“元芳,” 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封锁国子监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调金吾卫精锐,分头盘查所有监生、教习、杂役,昨夜至今晨行踪,一一核实,不得遗漏!尤其是与崔明远相熟或曾有过节之人!裴司业,”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裴崇礼,“烦请立刻取来崔明远近期的课业、笔记,特别是他最后正在书写的这份策论底稿,本阁要详查!”

“是!” 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精光四射,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行动迅捷如风。

裴崇礼也慌忙躬身:“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取!” 他脚步踉跄地退了出去,背影在狭窄的甬道里显得仓皇失措。

狭小的号舍内只剩下狄仁杰一人。他并未急于检查尸体,而是踱步到那张染血的书案旁,目光落在崔明远僵硬的右手旁——那里有一支断笔。笔杆从中折断,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内部的竹纤维和粘合用的胶质,笔尖的狼毫也因巨大的力量而散乱扭曲。显然,书写是在极其激烈的情绪或外力干扰下戛然而止的。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丝帕垫着手指,轻轻拈起那截断笔的尾部。他凑近断口处,凝神细看。断口不仅粗糙,在靠近笔管末端、本应光洁无痕的地方,竟赫然有几道极为细微的、深陷于竹纤维中的划痕!那划痕细如发丝,却异常清晰,绝非自然折断所能形成,更像是被某种极其坚硬锐利之物强行刮擦、撬断所致!

他心中一动,目光如电,射向那支刺穿崔明远咽喉的“凶笔”。那笔的笔杆末端,同样光洁圆润。狄仁杰仔细审视着笔杆插入咽喉处的根部周围,果然,在凝固发黑的血污和碎裂的皮肉组织边缘,他发现了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碎屑——那是极细小的、带着墨色的狼毫断毛!

一丝明悟如同闪电掠过狄仁杰的脑海。他立刻俯身,目光锁定在死者僵硬的左手五指。那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缝里除了墨渍血痂,似乎还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色的异物。他取出一根随身携带的银针,动作轻柔而精准地探入死者拇指指甲缝隙中,极其小心地剔出了一点比芝麻粒还小的碎屑。狄仁杰将那微不可察的碎屑置于掌心,凑到从门口透入的光线下仔细分辨——深褐色,带有独特的纤维纹理,正是上等狼毫!

他再将目光投向那支断笔的笔尖。散乱的狼毫尖端,有几根明显短了一截,断口崭新!狄仁杰立刻用银针从断笔的狼毫尖端也挑下几根细微的断毛碎屑,与从死者指甲缝中取出的碎屑放在一起对比。两处碎屑无论颜色、质地、纤维断裂的形态,竟都惊人地吻合!

“原来如此……” 狄仁杰低声自语,眼中锐芒更盛。凶手行凶时,崔明远并非毫无反抗!他必定曾奋力挣扎,用左手去格挡或抢夺凶器(那支笔),以至于左手袖口蹭上了书案上的墨汁。在剧烈的搏斗中,他的左手甚至可能抓挠到了凶器的笔尖部分,硬生生扯断了几根狼毫,并将其中一点碎屑嵌入了自己的指甲缝!而那支作为凶器的笔,笔杆末端之所以光洁无握痕,是因为凶手行凶时很可能隔着布帛握持,或者……戴着手套?至于那截断笔末端的刮擦痕,显然是在凶徒意图破坏现场、伪造自尽时,用某种金属工具(比如小刀)粗暴撬断死者原握之笔留下的痕迹!凶手要掩盖的,正是这搏斗的痕迹,以及死者手中那支笔所记录的、可能指向真相的只言片语!

狄仁杰的目光转向书案上那叠被血污浸染了大半的纸张。那是崔明远正在书写的策论底稿。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和镊子,避开血迹,将最上面几张尚能辨认字迹的稿纸轻轻分开。淋漓的血迹和墨污覆盖了大半文字,许多地方已模糊难辨。然而,在一些未被完全污染的边缘,以及稿纸的背面墨迹渗透处,一些零星的词语顽强地显现出来:

“……门荫之弊……积重难返……”

“……寒俊登天……实难……”

“……五姓七家……盘根错节……”

“……清源……方得活水……”

“……朝廷取士……唯才是举……”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如同染血的刀锋,闪烁着锐利而危险的光芒!它们指向了一个在贞观朝便已有之、至高宗武后时期愈发尖锐敏感的话题——科举取士与门阀世袭之争!矛头直指盘踞帝国权力顶端数百年的山东旧族、关陇豪门!崔明远,这个博陵崔氏的旁支子弟,竟在策论中如此激烈地抨击本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出身世家却试图撼动世家根基的年轻学子,他的“自尽”,瞬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更加凶险的含义。这绝非简单的个人仇怨,其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庞大,足以令任何查案者都感到脊背生寒。

“博陵崔氏……” 狄仁杰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些染血的稿纸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纳入怀中。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元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压低声音禀报:“大人,已初步盘查。昨夜号舍区大部分监生都在各自房内温书或歇息,亥时三刻统一熄灯,由巡夜杂役落锁。崔明远号舍左右两间的监生都称昨夜未曾听到特别大的异响,只隐约听到过几声类似桌椅挪动的磕碰声,时间大约在子时前后,因当时已夜深,都以为是崔生读书困倦起身活动,并未在意。另外……” 李元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据守门吏卒回忆,昨夜二更天时,裴司业曾以巡查为名,离开过监丞值房约莫半个时辰,方向……似乎正是号舍区这边!”

“裴崇礼……” 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这位出身河东裴氏、清贵自持的司业大人,他的身影在疑云中陡然变得清晰而危险。他昨夜不合时宜的巡查,他初见命案时那份过于“标准”的惊惶与对“自尽”的笃定……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

“严密监控裴崇礼一举一动,但切勿打草惊蛇。” 狄仁杰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重点查访与崔明远交好、或同样出身寒微、对门阀制度有微词的监生!尤其是昨夜是否与崔明远有过接触!元芳,你亲自去,名单……” 他迅速报出几个从崔明远遗物中找到的、与其有书信往来或同乡关系的监生名字,“……特别是这个叫郑彦的荥阳郑氏旁支子弟,还有这个寒门出身的吴子谦,务必将他们暗中保护起来!动作要快!”

李元芳神色一凛:“是!大人放心!” 他身形一晃,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甬道尽头。

夜幕低垂,吞噬了长安城白日里的喧嚣。国子监内更是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和回廊间规律地响起,如同敲打着更漏。白日里那桩恐怖的“自尽”案,如同巨大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监生心头,号舍区早早熄了灯火,一片漆黑,只偶尔从个别窗棂缝隙中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一张张惊疑不定、难以入眠的脸孔。

监丞值房内却灯火通明。裴崇礼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穿透窗纸,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清癯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阴晴不定,白日里那份惶恐不安似乎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凝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捻动着腰间玉带钩下的银鱼袋穗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值房外不远处,一棵枝干虬结的古槐树的巨大阴影里,李元芳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气息收敛到极致,锐利的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牢牢锁定着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整个国子监,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只等猎物露出破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子时将近。

值房内的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裴崇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他并未立刻出门,而是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瓶,迅速塞入怀中。接着,他吹熄了值房内的灯火。片刻之后,值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裴崇礼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出,迅速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他脚步极轻,却目标明确,避开了几队巡逻士兵的路线,径直朝着号舍区西北角摸去。

李元芳眼中精光爆射,悄无声息地从树影中滑出,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距离始终保持在不远不近的十步开外。裴崇礼对身后的“尾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即将要做的事情上,呼吸略显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西北角的号舍位置相对偏僻。裴崇礼在一间标注着“甲字十七号”的房门外停下。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里面只有均匀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显然是熟睡),便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铜签,动作异常熟练地插入门缝,轻轻拨动门闩。轻微的“咔哒”一声,门闩被拨开。

就在裴崇礼的手即将推门的刹那,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旁侧黑暗中伸出,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裴司业,夤夜至此,所为何事?” 李元芳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泉,在他耳边响起。

裴崇礼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浇头!他猛地回头,看到李元芳那张在黑暗中棱角分明、杀气凛然的脸庞,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他想也不想,被抓住的右手猛地一挣,左手却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了那个青瓷小瓶,就要拔开塞子!

“找死!” 李元芳一声低喝,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裴崇礼掏瓶的左手手腕,用力一捏!裴崇礼痛哼一声,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青瓷小瓶脱手落下!

就在瓶子即将坠地的千钧一发之际,李元芳脚尖极其灵巧地一勾一挑,那小瓶便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呃啊——!” 裴崇礼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眼中瞬间被疯狂和绝望填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猛地用头撞向李元芳!同时被钳制的双脚也狠狠踢出!

李元芳冷哼一声,脚下生根,身形纹丝不动。扣住裴崇礼双腕的手如同铁铸,同时膝盖闪电般提起,重重撞在裴崇礼的小腹上!

“噗!” 裴崇礼闷哼一声,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着,再也无力反抗。值房内的动静早已惊醒了号舍中的监生郑彦,他惊恐地拉开门,看到眼前景象,吓得面无人色,失声尖叫起来:“啊——!”

几乎在同时,几支火把从不同方向迅速围拢过来,将这片小小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火光跳跃,映照着裴崇礼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也映照着李元芳手中那个泛着幽冷光泽的青瓷小瓶。

狄仁杰的身影从火光后沉稳地走出,他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裴崇礼,目光最后落在那只小瓶上,眼神深若寒潭。

“带下去!严加看管!” 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国子监的明伦堂,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厅堂庄严肃穆,平日是祭奠先圣、举行大典之所,此刻却成了审讯凶徒的法堂。高悬的“万世师表”匾额下,狄仁杰端坐主位,神色沉静如水,不怒自威。李元芳按刀侍立一旁,目光如电,牢牢锁定着堂下。金吾卫甲士森然环立,火把的光芒在冰冷的甲胄上跳跃,将堂中的气氛烘托得凝重而压抑。

裴崇礼被两名甲士押着,站在堂下。他身上的青色官袍已被除去,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头发散乱,脸上还残留着痛苦和仓促挣扎后的狼狈,但那份属于世家子弟的清高气度却并未完全消失。他微微昂着头,眼神中交织着不甘、怨毒,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白日里那份惶恐不安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破罐破摔的冰冷。

“裴崇礼,”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身为国子监司业,朝廷命官,清贵学官。缘何深夜潜入监生郑彦号舍,身藏剧毒,意欲何为?崔明远之死,你又作何解释?”

裴崇礼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古怪、近乎嘲讽的笑意,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解释?狄阁老明镜高悬,洞若观火,还需要下官解释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上诸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崔明远?一个数典忘祖、狂悖无知的蠢材罢了!他身为博陵崔氏血脉,不思光耀门楣,反在策论中大放厥词,妄议祖宗成法,攻讦门荫之制!字字句句,皆如利刃,直指我等千年门庭根基!此等悖逆狂徒,死不足惜!”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狂热而冰冷的光芒,仿佛在宣扬某种神圣的使命:“我杀他,是为崔氏清理门户!是为天下门阀除去一害!更是为朝廷剪除一个妄图兴风作浪、动摇国本的祸根!他那篇污言秽语的策论若真传到御前,被那些寒门酷吏借题发挥,将掀起何等滔天巨浪?阁老您心知肚明!我裴崇礼今日所为,问心无愧!”

这番赤裸裸的宣言,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堂上守卫的甲士、闻讯赶来旁听的几位监丞、博士,无不面露震惊之色。杀人竟是为了维护门阀特权?还如此理直气壮?

狄仁杰的面色没有丝毫波动,眼神却愈发深邃冰冷。他静静地看着裴崇礼表演完毕,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清理门户’。裴崇礼,你口口声声维护门阀清誉,却行此鸡鸣狗盗、杀人灭口之卑劣行径,更欲对另一无辜监生郑彦下毒手!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岂非玷污了你口中千年门庭的清名?”

裴崇礼被噎得一滞,脸上闪过一丝羞恼,随即又被更深的偏执所取代:“郑彦?哼,他与崔明远沆瀣一气,私下妄议朝政,诋毁世家,同样死有余辜!我不过是为国除奸!狄仁杰!你虽位极人臣,说到底,不也是出身太原狄氏?今日你在此审我,他日焉知你的子孙不会因触怒寒门新贵而遭屠戮?你断得了一个案子,可你断得了这千年的积弊、断得了这天下世族与寒门永无休止的倾轧么?!”

这近乎诅咒的质问,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在明伦堂高大的穹顶下回荡,直刺人心深处那最隐秘的忧虑。

狄仁杰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他不再言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白丝帕包裹的小包,置于案上,缓缓打开。

灯光下,两样东西呈现出来:一支折断的狼毫笔,断口处参差;另一样,则是用银针从死者崔明远指甲缝中小心剔出的、以及从断笔笔尖挑下的几根极其细微的狼毫碎屑。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裴崇礼的双手:“元芳。”

“在!” 李元芳应声上前。

“取裴崇礼双手指甲垢屑,仔细勘验!”

“遵命!” 李元芳大步走到裴崇礼面前。裴崇礼脸色剧变,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两旁的甲士死死按住。李元芳动作迅捷而精准,用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分别从裴崇礼左右手的指甲缝中,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些微不可察的污垢碎屑,置于另一块干净的白色丝帕上。

狄仁杰亲自起身,走到李元芳身边。他取过那包着证物碎屑的丝帕和包着裴崇礼指甲垢屑的丝帕,在明亮的灯火下,用一根极细的银针,极其耐心地将两处的碎屑一一拨开、排列、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明伦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狄仁杰那双稳定而专注的手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狄仁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如寒星,直刺裴崇礼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方摊开的丝帕,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裴崇礼!你且看仔细了!”

丝帕上,两边收集到的碎屑在灯下清晰可辨。左边,是从死者指甲缝和断笔上取下的狼毫碎屑,深褐色,纤维断裂处形态独特。右边,是从裴崇礼指甲缝中刮下的垢屑,其中赫然夹杂着几根同样深褐色、无论颜色、质地,尤其是那独一无二的断裂形态,都与左边证物碎屑——分毫不差!

“你指甲缝中残留的狼毫断屑,” 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无可辩驳的终结力量,“与崔明远指甲缝中所嵌、以及他书写时折断的那支笔的笔尖断毫,形态、质地、断口特征,完全吻合!此乃你行凶之时,死者崔明远奋力挣扎,用手抓挠凶器笔尖所留!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轰——!” 如同最后的堤坝彻底崩塌。裴崇礼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两旁甲士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死死盯着狄仁杰手中那方丝帕,盯着那在灯火下无可遁形的细微狼毫,眼神从震惊、不信,到彻底的绝望和灰败。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强硬的辩驳之词。狄仁杰这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物证,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那套自欺欺人的“大义”!

狄仁杰不再看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沉肃,宣告着最终的审判:“国子监司业裴崇礼,因崔明远作策论抨击门阀之弊,恐其言论动摇世家根基,遂起杀心。于昨夜潜入崔明远号舍,趁其不备,以毛笔贯喉,残忍杀害!为掩盖罪行,伪造自尽现场,更以利刃撬断崔生原握之笔,破坏搏斗痕迹!事后,恐同窗监生郑彦知晓内情或持有崔生遗稿,复于今夜潜入郑彦号舍,欲以剧毒鸩杀灭口!幸被当场擒获!人证、物证俱在,其供认不讳!按《唐律疏议·贼盗律》,故杀、谋杀,罪在不赦!着即革去官职,打入天牢,候旨严惩!”

裴崇礼被甲士粗暴地拖了下去,如同拖走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他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只有那双曾经清高自负的眼睛里,最后残留的一丝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明伦堂内一片肃然。案子破了,凶手伏法。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轻松,反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压抑。狄仁杰最后那句宣告,如同冰冷的铁幕,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支染血的笔,那些破碎的词句,裴崇礼那番疯狂的“大义”宣言,以及狄仁杰揭示的冰冷物证……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远比一桩凶杀案更为庞大、更为根深蒂固的阴影。

狄仁杰独自一人走出明伦堂高大的门槛。夜已深沉,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国子监森严的殿宇楼阁勾勒出沉默而沉重的剪影。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星河倾落人间,勾勒出帝国心脏无与伦比的繁华轮廓。

李元芳按刀跟了上来,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着狄仁杰凝望远处灯火的背影,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大人,” 李元芳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案子结了。折腾了一宿,您也乏了。不如……属下陪您去西市喝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驱驱寒气,也暖暖身子。”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那一片象征着帝国富庶与生机的煌煌灯火,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璀璨的表象,落在了灯火之下那些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幽暗之处。裴崇礼那绝望而疯狂的质问——“你断得了这千年的积弊、断得了这天下世族与寒门永无休止的倾轧么?”——如同冰冷的毒刺,依旧萦绕在他心头。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沉重与疲惫,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羊肉汤么……”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灯火阑珊处,那些矗立在长安城最尊贵之地、此刻依旧灯火通明的世家豪门府邸的方向,最终,他的视线又落回国子监深处那片幽暗的号舍区。

“且慢。” 狄仁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在回答李元芳,又仿佛在对自己、对这片沉默的天地宣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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