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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市。

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从“万利宝货”商行紧闭的大门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萦绕在门外肃立的京兆府差役鼻端。日头刚爬上坊墙不久,但这片平日里喧嚣鼎沸的商区,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里,连惯常聒噪的麻雀都噤了声。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滞涩的呻吟,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将门内昏暗的景象劈开一道刺目的裂口。

狄仁杰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深紫色的官袍下摆拂过门槛上积落的微尘。他身后的参军乔泰,按着腰间的横刀,浓眉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堂内。大理寺丞李元芳紧随其后,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手已习惯性地搭在了佩剑柄上,指尖微微发白。

光线艰难地穿过高窗上的薄绢,勉强照亮了厅堂中央的景象。一个极其富态的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粟特锦圆领袍,以极其扭曲的姿态倒卧在猩红波斯的栽绒地毯上。他的身躯蜷缩着,仿佛一只被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又丢弃的布袋。那张曾经堆满精明算计的胖脸,此刻被一种凝固的、极度的狂喜所占据,嘴角咧开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珠暴凸,直勾勾地“望”着藻井彩绘的繁复花纹。然而,最令人脊背生寒的,是那僵硬的肢体呈现出的姿态——双臂怪异地向上伸展,一条腿蹬直,另一条腿却蜷曲着,整个身体构成一个怪诞、痉挛般的“舞姿”,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某种无法抗拒的癫狂驱使下,拼命地跃动、旋转。

甜腻的异香在这里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源头正是那具诡异的尸体。

“又是这样…”乔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上前一步,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仔细逡巡着死者暴露在外的脖颈。在那肥厚、松弛的皮肤褶皱深处,一个极其微小的紫色斑点,如同被最细的针尖刺破后渗出的淤血,赫然钉在耳垂下方寸许的位置。若不细看,极易被忽略。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缓步上前,宽大的袍袖垂落。他停在尸体旁,深邃的目光掠过那张凝固着狂喜的扭曲面孔,掠过那僵硬的肢体,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微小的紫色斑点上。他俯下身,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尸体散发出的最后一丝余温——一种混合着绝望的冰冷。他伸出两指,并未触碰那斑点,只是虚虚地悬停在其上方,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极其微弱,却被那浓烈的甜香衬得格外突兀。这气味,与三日前东市“四海通”胡商苏鲁支暴毙现场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

“第三人了。”狄仁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他直起身,目光投向商行内堂深处紧闭的雕花木门,“与苏鲁支、康萨宝之死,情状如一。狂喜癫舞,力竭而亡,颈侧皆有此微小紫斑。”他的视线扫过周围。商行内陈设奢华,来自西域的金银器皿、波斯的琉璃瓶、大食的香料匣琳琅满目,但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的甜香,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大人,”李元芳上前一步,年轻的脸上满是困惑与警惕,“属下查验过门窗,皆从内紧闭,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现场也无打斗迹象。这…这莫非真是恶鬼索命,或是…某种西域邪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狄仁杰微微摇头,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投向那个致命的紫色斑点。“邪术或许能蛊惑人心,却难凭空造出这等实体的创口。此斑虽小,却是关键。非针扎,非虫咬…”他沉吟着,眉头微蹙,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个难以名状的线索,“那腥气…极淡,却非尸身腐败之味,倒像是…”

他的话语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一名京兆府的捕快气喘吁吁地奔入,单膝跪地:“禀狄阁老!有…有线索!”

“讲。”

“死者仆役招供,昨夜…昨夜曾有一名女子来访。”捕快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是…是波斯会馆新来的舞姬,名叫纳希德。据说…据说美得不像凡人。她离开不久,就听到内室传出主人…主人狂笑起舞的怪声…”

“纳希德…”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音节在舌尖缠绕,带着一丝异域的韵律。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商行紧闭的门窗,投向西市深处那座风格迥异的波斯会馆。甜腻的异香与那丝微腥的气息,在鼻端交织缠绕,如同一条无形的线索,指向了那个神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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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会馆,矗立在西市最繁华的角落,却仿佛自成一个世界。高耸的拱形门廊,繁复的几何图案彩绘,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烈乳香气息,都与周遭的唐风建筑格格不入。高大的胡人护卫身着鳞甲,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守在会馆华丽的鎏金大门两侧,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生面孔。

狄仁杰的马车在稍远处停下。他没有身着显赫的官袍,只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圆领常服,乔泰与李元芳也作寻常随从打扮。三人甫一下车,一股混合着烤肉香料、浓郁葡萄酒和女子脂粉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其间还隐约夹杂着骆驼牲口的膻味。

“大人,此处鱼龙混杂,恐有凶险。”李元芳低声提醒,手始终未曾离开腰间的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肤色各异、高鼻深目的胡商和穿着暴露、眼神迷离的胡姬。

狄仁杰神色平静,目光却如幽潭般深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紫斑,那腥气,还有这纳希德…此间必有牵连。”他的视线落在会馆大门旁一块镶嵌着琉璃片的木牌上,上面用墨笔写着今日的“角抵”与“胡旋”表演时辰。

乔泰会意,上前与一个管事模样的粟特人低声交谈,不动声色地递过一小串开元通宝。那粟特人掂了掂钱币,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侧身引着他们穿过喧嚣的前庭,进入会馆深处。

表演的场地设在会馆中庭。天井上方覆盖着半透明的琉璃顶棚,将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过滤成一片迷离的金黄,洒在下方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圆形舞台之上。舞台四周摆放着低矮的胡床和软垫,早已坐满了客人。有身着锦袍、大腹便便的汉商,也有包着头巾、指戴硕大宝石戒指的胡商首领。他们或高声谈笑,或举杯痛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放纵与享乐的躁动气息。侍者托着盛满葡萄美酒的银盘,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游走。

狄仁杰三人在角落一处不甚显眼的胡床上坐下。乔泰如铁塔般侍立在狄仁杰身后,李元芳则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些通向内室的拱门和阴暗的廊道。

一阵激昂的羯鼓声骤然响起,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瞬间压过了场内的喧嚣。紧接着,急促的琵琶声加入进来,铮铮淙淙,带着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魔力。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舞台中央。

光影变幻。一个身影,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步入那一片迷离的金色光晕之中。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纳希德。

她身上并无繁复的缀饰,仅以一袭浓烈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赤红舞裙裹身。那布料轻薄如蝉翼,紧紧贴合着她每一寸起伏的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裙摆处缀着无数细小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步微不可察的移动,便发出一连串细碎、空灵、却又带着奇异蛊惑力的清响,叮叮咚咚,如同魔咒。

她的面容在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肌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光洁细腻得几乎看不到毛孔。鼻梁高挺,带着一丝异域的锋锐。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深邃,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并非纯粹的黑或棕,而是一种奇异的、流转着琥珀光泽的深金,像是熔化的黄金,又像是沙漠深处最神秘的古井。此刻,那双金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种近乎神只般的漠然与疏离。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中庭。汉商们停止了高谈阔论,胡商们放下了酒杯,所有的目光都贪婪地吸附在她身上,带着赤裸裸的惊叹、痴迷,甚至一丝不自知的恐惧。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有人喉结滚动,发出吞咽的声响。

鼓点变得愈发密集,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心上。琵琶声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声浪顶峰,纳希德动了。

不是走,不是跑,是旋。

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又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化作了最精密的轴承。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红莲,骤然绽放!赤红的裙裾瞬间飞扬开来,化作一片燃烧的、流动的火焰旋涡。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腰肢猛烈地拧转、甩动,带动着整个身体高速旋转,快得只剩下令人目眩神迷的红色光轮!

“胡旋!真正的胡旋!”有人失声惊呼。

叮铃铃——叮铃铃——

她手腕和脚踝上缠绕的细金链,缀满了更多小巧的金铃,随着她疾风骤雨般的旋转,爆发出密集如骤雨般的声响。这铃声不再空灵,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耳膜的魔力,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每一个观者的脑海深处。空气中,那股奇异的甜香似乎也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得浓郁起来,丝丝缕缕,缠绕着那尖锐的铃声,构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狄仁杰端坐不动,面色沉静如水。然而,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双洞悉世情的深邃眼眸,锐利如鹰隼,穿透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红色旋涡,牢牢锁定在纳希德急速舞动的左腕内侧。

在那里,覆盖在细密金链之下,一道狰狞扭曲的旧疤,如同丑陋的蜈蚣,若隐若现。每一次手臂的甩动,每一次金铃的震响,那道疤痕都会在红裙的间隙和光线的明灭中,短暂地显露出来。那绝不是舞者训练留下的痕迹,更像是…某种残酷的烙印,或者刑罚的残留。

就在狄仁杰凝神观察那疤痕的瞬间,纳希德高速旋转的身影,如同被精确计算过角度,恰好掠过他所在的角落。那双一直低垂的金色眼瞳,毫无预兆地抬了起来,精准无比地对上了狄仁杰审视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被冻结。

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漠然与疏离!熔金般的瞳孔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浓烈、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情绪!如同冰封万载的火山轰然喷发!有刻骨铭心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像淬毒的匕首般狠狠刺来;有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沉溺于无光深海;还有一丝…一丝极其尖锐的、近乎崩溃的哀求?像是在无声呐喊,又像是在绝望地警告着什么!

这眼神的交汇,短暂得如同电光火石。下一瞬,纳希德的身体已如狂风中的落叶般旋开,金铃爆响,红裙飞扬,重新化作了那团令人无法直视的火焰旋涡。那惊心动魄的眼神,仿佛只是狄仁杰刹那间的幻觉。

但狄仁杰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放在膝上的手,彻底收拢,握成了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此时,一阵低沉而傲慢的笑声,如同浑浊的油滴入滚水,在狄仁杰侧前方不远处响起。笑声来自一个倚靠在铺着虎皮的宽大胡床上的男人。

乌特伽。

他是这座波斯会馆真正的主人,也是西市胡商中势力最为煊赫的首领之一。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即便懒散地倚靠着,也如一头盘踞的雄狮。他穿着最上等的栗特锦袍,金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粗壮的脖颈上挂着沉重的金链,粗大的手指上戴着数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其中一枚是深不见底的墨玉,另一枚则是色泽妖异的猫眼石。最为醒目的,是他左手拇指上那枚硕大无比的翡翠扳指,通体碧绿,水头极足,在琉璃顶棚透下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诡谲的绿芒,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

此刻,乌特伽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紧紧缠绕在舞台中央那团燃烧的红影上。他粗犷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占有、欣赏和绝对掌控的狞笑。他举起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杯,杯中盛满暗红色的葡萄酒,对着纳希德旋转的身影,遥遥做了一个轻佻的“致敬”动作,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那枚巨大的翡翠扳指,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折射出冰冷而危险的光。

狄仁杰的目光,从纳希德手腕的旧疤,缓缓移到了乌特伽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上,最终,落在了那枚幽光流转的翡翠扳指上。甜香、腥气、金铃、旧疤、翡翠扳指…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他那如同精密机括般运转的脑海中,被无形的线飞速地串联、组合、推演。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渐渐在迷雾中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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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殓房,阴冷彻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石灰和草药混合的气味,试图掩盖那无法完全驱散的死亡气息。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并排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其中两具已然高度腐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唯有最新送来、来自“万利宝货”的胡商尸体,尚算完整。

狄仁杰站在石台旁,面色凝重如铁。他拒绝了仵作递来的浸过药汁的面巾,只示意乔泰和李元芳退后一些。他亲自上前,动作沉稳而精准,掀开了覆盖在最新尸体上的白布。

那张凝固着狂喜的扭曲面孔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狄仁杰的目光,如探针般,再次聚焦于死者耳垂下那个微小的紫色斑点。他拿起一把细长精巧的银质镊子,尖端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光。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极其轻微地拨开斑点周围已然僵硬的皮肤组织。

乔泰和李元芳屏住呼吸,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狄仁杰的动作。

随着表层的皮肤被极其谨慎地剥离开,那个微小的紫斑内部,显露出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在肌肉组织的细微创道深处,借着烛火的反光,狄仁杰的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拨弄出一星点比芝麻粒还要微小的、近乎凝固的、呈现诡异深紫色的粘稠物!

“大人,这是…”乔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毒。”狄仁杰的声音冰冷而肯定,如同金石交击。他小心地将那星点紫色毒物转移到一片极薄的素绢上。然后,他并未停手,而是走向另外两具已然腐败的尸体。尽管气味令人窒息,他依旧强忍着,用银镊在死者颈部同样位置仔细搜寻、剥离。过程更为艰难,腐败的组织更加脆弱。终于,在令人作呕的腐肉深处,他也分别找到了极其微小的、颜色更深、几乎与腐败组织融为一体的紫色残留!

三份取自不同死者、不同腐败程度的毒物样本,被并排置于素绢之上。狄仁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白瓷小瓶,拔开木塞,将瓶中几滴澄清的液体——那是上好的江南米醋——分别滴在三份样本之上。

滋…

轻微的、几乎难以听闻的声响。奇迹发生了!

那三份深紫色的毒物残留,在米醋的浸润下,颜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如同被无形的刷子抹过,深紫、紫红、最终褪成了极其浅淡、近乎无色的痕迹,几乎与素绢融为一体,若非狄仁杰事先标记了位置,几乎无法分辨!

“遇醋则褪!”李元芳失声叫道,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震惊,“这…这是何毒?如此诡异!”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镊子,拿起那块沾着毒物的素绢,凑到鼻端,闭目深深一嗅。那股之前在现场捕捉到的、极其微弱却被甜香掩盖的腥气,此刻在米醋的激发下,变得清晰而独特起来——一种带着土腥和某种甲壳类生物特有的、难以形容的腥臊。

“非草木之毒,亦非寻常蛇蝎。”狄仁杰睁开眼,眸中精光爆射,“此乃活物之毒!腥气独特,遇醋则消其色…此等特性…”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向殓房角落里一个蒙尘的书架。他大步走过去,不顾灰尘,快速而准确地抽出一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的旧书卷。书页在他手中哗哗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

那是一幅笔触略显粗糙但特征清晰的图画。画中是一只形态奇特的蜘蛛,身体不算大,但头部和胸腹部异常饱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八条腿细长多毛,最骇人的是它口器旁一对巨大的、弯钩状的螯肢。

图旁有蝇头小楷的注文:“西域异种,土人谓之‘血囊’。其螯剧毒,中者初觉狂喜难抑,气血奔涌,状若疯癫,力舞不休,终至心血枯竭而亡。创口微小,紫斑一点,腥气独特。其毒畏酸,遇醋则色褪…”

“血囊毒蛛!”乔泰和李元芳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目光死死盯住书卷上的图画和文字,再看向石台上那三具死状诡异的尸体,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纳希德…波斯舞姬…胡旋舞…金铃…”狄仁杰放下书卷,声音低沉而急速,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激起巨大的涟漪,“乌特伽…翡翠扳指…旧疤…控制…”

他的目光在殓房昏暗的光线中急速闪动,无数线索如同纷乱的丝线,此刻被“血囊毒蛛”这个核心死死攥住,飞速地编织、收拢!

“是了!必是如此!”狄仁杰猛地一合掌,眼中爆发出洞悉一切的光芒,“乌特伽!以豢养奇珍为名,实则驯养这西域异蛛!纳希德,便是他手中最致命、也最隐蔽的杀人利器!那胡旋之舞,那惑人心魄的金铃声…”他语速极快,思路清晰无比,“非为娱人,实乃控蛛之号令!舞至最疾,铃响最急之时,便是毒蛛离巢,循声索命之刻!死者颈侧紫斑,正是毒蛛蛰刺之痕!那腥气,便是毒蛛所遗!”

“而纳希德腕上旧疤…”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恐是受制于乌特伽的残酷印记!方才她那眼神…绝望、仇恨、哀求…她并非甘为屠刀!”

“那乌特伽为何要杀这些胡商?他们不都是…”李元芳急切地问。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泼天巨富!”乔泰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同行是冤家!苏鲁支垄断了波斯毯,康萨宝掌控着通往拂菻的商路,昨日死的那个,据说刚打通了吐蕃的玉石买卖…都是挡了乌特伽财路的绊脚石!除掉他们,西市的巨利,尽归其一人之手!”

“不止于财。”狄仁杰补充道,目光锐利,“乌特伽此人,野心勃勃,志在统摄西市所有胡商,号令一方,成为真正的‘商王’。此三人,皆是不肯向其低头的硬骨头。”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黑夜,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灭。“此獠凶残狡诈,行事滴水不漏,以美人为饵,以毒蛛为刀,无声无息铲除异己。若任其继续,下一个死的,不知又是何人。”

他猛地转身,斩钉截铁:“必须设局!引蛇出洞,人赃并获!否则,难以撼动其根基,更无法为那些枉死者昭雪!”

“大人,如何设局?那毒蛛来无影去无踪…”李元芳忧心忡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锋芒,“放出消息,三日后,将有两位执掌西市香料与金银器命脉的大商贾,在波斯会馆中庭宴饮,密议联手抵制乌特伽垄断之事!乌特伽闻此,必不能容!此等场合,正是他动用纳希德这柄‘美人毒刃’的最佳时机!”

“而我们要做的,”狄仁杰的目光扫过乔泰和李元芳,“便是布下天罗地网,在他自以为得计之时,当场擒之!更要…设法保住纳希德!她或许,是揭开所有黑暗的唯一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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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波斯会馆中庭,气氛被刻意营造得比往日更加奢靡喧嚣,也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琉璃顶棚下悬挂的琉璃灯盏尽数点亮,将整个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的乳香、没药香气比往日浓烈数倍,混合着烤全羊的油脂焦香和葡萄美酒的甜醇,形成一种令人微醺的、放纵的气息。低矮的胡床上铺着更为华丽的锦垫,坐满了被“邀请”而来的客人——其中自然夹杂着不少乔泰和李元芳精心布置、乔装改扮的精干捕快。他们看似推杯换盏,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几位被狄仁杰“消息”引来的、真正掌控着香料与金银器命脉、此刻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懵然不知的胡商巨头。

狄仁杰依旧一身常服,坐在前次那个不甚起眼的角落。他面前摆放着一碟葡萄,一杯清水,神情看似悠闲,仿佛只是来欣赏胡旋舞的普通看客。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机括,牢牢锁定着舞台的入口,以及远处那张铺着斑斓虎皮、属于乌特伽的宽大主位胡床。

乌特伽早已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耀眼的金线锦袍,粗壮的脖颈上换了一条更粗的金链,上面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他斜倚在虎皮上,粗大的手指把玩着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碧绿的幽光在他指间流转,映着他脸上志得意满、毫不掩饰的残忍笑容。他的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时不时扫过那几个浑然不觉的“目标”胡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他的几名心腹护卫,如同铁塔般侍立在他身后,眼神凶悍。

鼓声,毫无预兆地再次炸响!急促、狂野,带着原始的、令人血液沸腾的节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纳希德,再次踏入了那片被琉璃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心。依旧是那身燃烧般的赤红舞裙,依旧是那缠绕着金铃的纤细手足。然而,今日的她,似乎又与三日前有些微的不同。那份拒人千里的漠然之下,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极其危险的东西。她的眼睑低垂得更深,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更重的阴影,掩盖着那双熔金眼瞳中可能泄露的一切。只是在偶尔抬眸的瞬间,那金瞳深处飞快掠过的光芒,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胡旋再起!

这一次,她的舞姿比三日前更加狂放,更加不顾一切!赤红的裙裾不再是火焰,而是化作了咆哮的赤色风暴!每一次拧腰,每一次甩臂,每一次足尖点地带来的疯狂旋转,都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力量!纤细的腰肢仿佛随时会在那狂暴的扭动中折断!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手腕、脚踝上的金铃,在她拼尽全力的舞动下,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密集、穿透一切的震响!那声音不再仅仅是诱惑,更带着一种凄厉的、如同金铁摩擦刮骨般的刺耳感,疯狂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钢针,狠狠扎进大脑!

人群被这极致的、带着自毁意味的狂舞彻底点燃了!惊呼声、喝彩声、口哨声、拍打桌案的砰砰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狂潮!

狄仁杰端坐不动,放在膝上的手却悄然握紧。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穿透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红色风暴,死死锁定在纳希德每一次旋身、每一次手臂甩向高处时,那飞扬的赤红裙裾之下!

来了!

就在纳希德一个疾速的、如同陀螺般的连续旋转,裙裾被离心力高高抛起,几乎与地面平行的瞬间!狄仁杰锐利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

一道细小的、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影子,如同被甩出的水滴,无声无息地从她飞扬的裙摆内侧激射而出!快如闪电!目标明确!

那暗影在空中划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追踪的弧线,精准地落向舞台边缘一根支撑琉璃顶棚的朱漆圆柱!它细长的、多毛的腿爪在光滑的柱面上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便已牢牢吸附其上!借着柱身的掩护,它如同一道暗红色的幽灵,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方阴暗的梁木阴影处攀爬而去!

血囊毒蛛!

狄仁杰的心脏猛地一沉!它出动了!循着那尖锐刺耳的、由纳希德拼死摇响的金铃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猎物的头顶!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投向乌特伽!果然!那个魁梧的胡商首领,脸上的狞笑已然扭曲!他猛地从虎皮胡床上直起身体,那双布满血丝、充满贪婪和嗜血快意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舞台上方梁木的阴影!他甚至没有看纳希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毒物之上!他那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左手,激动得微微颤抖,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品尝猎物倒下的快感!

而舞台中央,纳希德仍在疯狂地旋转!红裙如血瀑翻涌,金铃的尖啸声仿佛要将整个会馆的屋顶掀翻!她的脸在急速的旋转中一片模糊,只有那双眼…在某个旋身面对狄仁杰方向的刹那,那双熔金的眼瞳骤然抬起!

绝望!那里面是铺天盖地、足以淹没一切的绝望!如同沉船者最后看到的、冰冷无光的海面!

就在那毒蛛潜伏的梁木阴影,正下方,坐着一位毫不知情的、掌控着香料命脉的肥胖胡商!他正仰着头,张着嘴,完全沉浸在纳希德惊心动魄的舞姿中,脸上带着痴迷而愚蠢的笑容。浑然不觉,死亡已悬于头顶!

时机稍纵即逝!毒蛛随时可能跃下!

狄仁杰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决断,凝聚成一声石破天惊、足以撕裂一切喧嚣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整个中庭:

“趴下!!!”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扩散!

这突如其来的、蕴含无上威严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劈入滚油!中庭内所有的喧嚣、狂笑、喝彩、金铃的尖啸,在这一声之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混乱!极致的混乱!

靠近舞台的人群,尤其是狄仁杰目光所指方向,出于对这位阁老威严的本能恐惧,或是被那吼声中的急迫所震慑,离得近的几个胡商和看客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地就往地上扑倒!杯盘倾覆,酒水飞溅,惊呼声四起!

那位被狄仁杰重点“关照”、正处于毒蛛正下方的肥胖胡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缩,像个肉球般滚倒在地,狼狈不堪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就在这死命令发出、人群扑倒的混乱电光石火之间!

梁木阴影处,那道蓄势待发的暗红色鬼影——血囊毒蛛,被下方骤然消失的“目标”和那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浪所惊扰!它细长的、多毛的腿爪在梁木上不安地快速划动了一下!

而与此同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低沉笛音,如同鬼魅的呜咽,极其突兀地,在狄仁杰身侧响起!那笛音并非来自真正的乐器,而是出自李元芳之口!他双唇撮起,紧贴着一枚特制的、打磨得极薄、形似柳叶的铜哨!狄仁杰在殓房研读毒蛛习性时,便已推演过控蛛之法!金铃之声,乃纳希德受命为之,而这模仿蜘蛛求偶或召唤同类的特殊低频哨音,才是狄仁杰准备的真正“后手”!

这突如其来的、频率奇异的哨音,对那惊疑不定的血囊毒蛛而言,仿佛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吸引!它那对巨大的、感知敏锐的螯肢猛地一颤!

下一刻!

嗖!

暗红色的细影,如同离弦之血箭,不再扑向下方的空地,而是猛地调转方向!快!快得只剩下残影!它循着那奇异的、召唤般的哨音,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死亡红线,直射向声音的源头——李元芳身侧的狄仁杰!

“大人!”李元芳和乔泰的惊呼同时炸响!两人目眦欲裂,本能地就要扑上去!

狄仁杰瞳孔骤然收缩!但他并未慌乱!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着惊人的预判和反应,猛地向左侧一偏!

呼!

带着腥风的暗影,几乎是擦着他的右耳鬓角飞掠而过!那细微的破空声和浓烈的土腥气,清晰可闻!

毒蛛一击扑空!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狄仁杰身后的一张矮几上,几只细长的腿爪快速划动,螯肢高举,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凶性已被彻底激发!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啊——!” “蜘蛛!毒蜘蛛!” 人群终于看清了那暗红色的恐怖生物,瞬间炸开了锅!惊骇欲绝的尖叫如同瘟疫般蔓延!所有人都像被滚水烫到般跳了起来,推搡着,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向出口处涌去!场面彻底失控!

“拿下!” 狄仁杰厉声喝道,声音穿透混乱!

早已按捺多时的乔泰,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猛地从狄仁杰身后扑出!他并未拔刀,蒲扇般的大手快如闪电,直抓向矮几上那只凶相毕露、螯肢大张的血囊毒蛛!另一只手已掏出一个特制的、厚实的牛皮口袋!

李元芳则在同一时间,长剑出鞘,寒光如匹练!他的目标不是毒蛛,而是远处主位上的乌特伽!剑锋所指,杀气凛然!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

“动手!”

潜伏在人群中的捕快们,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瞬间撕下了伪装!刀光闪动,锁链哗啦作响,怒吼着扑向乌特伽及其护卫!

“混账!安敢坏我大事!” 乌特伽脸上的狞笑早已被惊怒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矮几,金杯玉盏碎裂一地!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拳狠狠砸向扑到近前的一名捕快,同时伸手探向腰间,那里赫然挂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他的护卫也狂吼着拔出兵刃,迎上扑来的捕快,中庭瞬间刀光剑影,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而舞台中央——

在狄仁杰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趴下”吼出、人群混乱扑倒的瞬间,纳希德那疯狂旋转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傀儡,骤然失去了平衡!赤红的裙裾如同凋零的花瓣般委顿,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舞台之上!

金铃的尖啸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在她耳边瞬间失声。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汗水浸透了薄薄的舞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任务失败。毒蛛失控。狄仁杰…他什么都知道了!那声“趴下”,那紧随其后的奇异哨音…他洞悉了一切!甚至利用了这一切!

乌特伽…那个恶魔…他绝不会放过自己!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千百倍的折磨!那个阴暗潮湿、布满刑具的地牢…手腕上那道旧疤仿佛瞬间灼烧起来,传来阵阵幻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力气被彻底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她伏在冰冷的舞台上,赤红的裙裾散开,如同一摊凝固的血。金色的眼瞳空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地板纹理,里面是死寂的灰烬。

就在这时,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人群的哭嚎声,如同海啸般冲入她的耳中!

纳希德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打翻的桌椅和倾泻的酒水,死死地钉在了主位方向!

那里,已是一片修罗战场!

乌特伽!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了她无数日夜的恶魔!他庞大的身躯如同发狂的犀牛,挥舞着沉重的弯刀,将两名扑上去的捕快逼退!他脸上肌肉扭曲,暴怒的咆哮声震耳欲聋,眼中燃烧着择人而噬的凶光!他粗壮的脖颈上青筋虬结,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他挥舞的手臂上,折射着兵器碰撞的寒光,幽绿得如同毒蛇的眼睛!

就是他!

就是这个男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摧毁了她的家园!将她的亲人如同牲畜般贩卖!在她手腕上烙下屈辱的印记!将她豢养在黄金的囚笼里,逼她学习这杀人的舞蹈,用剧毒的蜘蛛,去清除一个又一个阻碍他贪婪脚步的无辜者!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恶魔的暴怒形象彻底点燃!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恐惧和麻木!

那熔金般的眼瞳深处,死寂的灰烬被点燃,爆发出焚尽一切的赤金色烈焰!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被压抑了太久的凶悍与野性,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咆哮着苏醒!

力量!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从她颤抖的四肢百骸深处奔涌而出!压榨着最后一丝潜能!

她动了!

不是站起,而是如同捕食前的母豹,四肢猛地在地面一蹬!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借着混乱人群的掩护,如同一道无声无息的赤色魅影,贴着舞台的边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着那片杀声震天的战团疾射而去!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乌特伽!

乌特伽刚一刀劈开李元芳刁钻刺来的一剑,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腕发麻。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道赤红的影子,如同索命的血光,以快得匪夷所思的速度贴地袭来!他心头警兆狂鸣!

“贱婢!你敢!”乌特伽狂吼一声,也顾不上李元芳了,巨大的身躯猛地向侧面一闪,同时抡起沉重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那道赤影!

刀光如匹练,凶狠绝伦!

然而,那道赤影的速度和灵活,超出了他的想象!纳希德的身体在刀锋及体的刹那,展现出了惊人的柔韧和反应!她没有硬接,甚至没有试图完全闪避!只是将身体猛地一拧,如同无骨的蛇!

嗤啦!

锋利的弯刀刀尖,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左肩胛划过!薄如蝉翼的赤红舞裙应声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瞬间绽开!鲜血如同红梅,瞬间染红了破碎的布料和雪白的肌肤!

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纳希德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她前冲的势头,竟借着这一刀劈来的力量,诡异地再次加速!仿佛那伤口带来的不是阻碍,而是最后的、燃烧生命的推动!

乌特伽一刀劈空,还未来得及收刀变招,纳希德染血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撞入了他的怀中!两人近在咫尺!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纳希德抬起头。染血的赤红裙裾,凌乱的黑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肩胛处鲜血淋漓。但她的脸,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极致艳丽的妖异之美。那双熔金的眼瞳,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死死地锁定了乌特伽那双因惊愕而瞬间放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从破碎的舞裙下闪电般探出!指间寒光一闪!

那不是寻常女子的柔荑!在她紧握的掌心之中,赫然是一截打磨得极其尖锐、闪烁着幽幽蓝芒的东西——正是她发髻上那枚不起眼的、用来固定头发的乌沉木发簪!此刻,它被强行掰断,尖端锐利如针,显然淬有剧毒!

这搏命的一击,凝聚了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快!准!狠!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入肉声!

那截淬毒的乌沉木尖刺,如同烧红的铁钉刺入牛油,毫无阻碍地、深深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乌特伽粗壮脖颈的侧面!

位置,恰好避开了坚硬的颈骨,直入最致命的血管深处!

“呃…嗬嗬…”

乌特伽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脸上的暴怒和惊愕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如同地狱之火的小小身影。他想怒吼,想掐死她,但涌上喉咙的只有大股大股带着气泡的、滚烫的鲜血!那剧毒随着血液奔涌,瞬间侵袭全身!力量如同退潮般从他四肢百骸飞速流逝!

他那双曾经充满掌控一切欲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死灰般的绝望。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栽倒!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溅起一片尘埃和血沫。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上脱落,滴溜溜地滚落到一旁,幽绿的光芒瞬间黯淡。

整个中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在这一刻都停滞了。无论是捕快,还是乌特伽残存的护卫,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惊世骇俗的逆转!

纳希德保持着那个前刺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肩胛处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熔金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地上乌特伽那张迅速失去生机的、凝固着恐惧的脸庞。大仇得报,可那双眼中,却看不到丝毫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虚脱。

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拔出发簪,带出一溜血珠!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再看任何人,如同受惊的红色羚羊,猛地撞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胡姬,向着会馆深处、那通往侧院马厩的黑暗拱门,亡命般狂奔而去!

“拦住她!”乔泰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刚刚用特制的牛皮口袋死死罩住了那只被狄仁杰躲过、扑向自己的血囊毒蛛,正奋力将其扎紧。看到纳希德逃走,立刻就要追去!

“元芳!追!”狄仁杰的声音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他所指的方向,却是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乌特伽护卫,“肃清余孽!不得有误!” 他严厉的目光瞬间制止了乔泰的动作,也压下了李元芳看向拱门方向的脚步。

就在这命令下达的短暂间隙,纳希德那赤红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拱门后的黑暗之中,只留下地上一串迅速远去的、染血的足印。

狄仁杰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追赶。他的目光扫过地上乌特伽那迅速冰冷的庞大尸体,扫过那枚滚落尘埃、失去光泽的翡翠扳指,扫过乔泰手中那仍在挣扎鼓动的牛皮口袋,最后,落在那道通往黑暗的拱门。

马蹄声!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如同骤雨敲打石板,猛地从侧院马厩的方向传来!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长安城深沉的夜色里。

狄仁杰缓缓走到拱门边。门外,是波斯会馆的侧院,月光清冷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照着那串触目惊心的、一路延伸向马厩后门的鲜红足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混合着血腥与异域香气的味道。

乔泰提着那装着毒蛛的口袋,走到狄仁杰身后,看着地上的血迹和远去的蹄印,急道:“大人!她跑了!还受了伤!属下这就带人去追!封锁城门…”

“不必了。”狄仁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乔泰的话。

乔泰愕然:“大人?此女亦是凶犯,豢养毒蛛,助纣为虐!岂能…”

“凶犯?”狄仁杰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癯而睿智的侧脸。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混乱的庭院,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腕上旧疤,深可见骨。她眼中恨意,刻骨铭心。方才那一刺…是困兽之斗,亦是血亲之仇。”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豢养毒蛛,非她所愿;杀人夺命,乃受制于人。她手中那枚发簪…淬的毒,怕是早已备下,只为今日手刃仇雠。她…亦是刀下鱼肉,笼中囚鸟。”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拱门外那清冷的月光,投向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脊,投向更遥远的西方天际。“长安城的律法,或许能断此间血案。却断不了她血脉里流淌的亡族之恨,断不了乌特伽加诸于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她已手刃仇寇,血债…已清。”

狄仁杰轻轻拂了拂紫色官袍上沾染的些许尘埃,最后看了一眼那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蹄声方向,仿佛要将那抹决绝的赤红身影印入心底。

“由她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如同深秋的晚钟,悠远而苍凉。

“明月照长安,亦照波斯故土。”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流淌在狄仁杰深紫色的官袍上,也无声地覆盖着庭院中那滩渐渐凝固的暗红血迹,以及那枚滚落尘埃、再无生气的翡翠扳指。夜色深重,远处隐约传来长安城宵禁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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