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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垣深处,那颗帝星,今夜格外不安分。墨玉般的天穹上,群星黯淡,唯有它悬在中天,光芒吞吐不定,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挣扎不得。一丝丝、一缕缕青灰色的煞气,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妖蛇,从星体边缘丝丝缕缕地溢出,无声地缠绕、翻涌,搅动着本该澄澈的星辉。那煞气并非浓墨重彩,却带着一种蚀骨的阴冷,悄然弥漫,将星子周围的光晕都浸染得污浊不堪。

夜风吹过观星台,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穿透了狄仁杰宽大的紫色官袍。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花白的须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久久凝视着那片翻涌的煞气,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星辰的明灭,眉头微蹙,在眉心刻下两道深深的竖痕。那煞气翻卷的姿态,在他眼中并非虚幻的天象,倒更像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正从帝国的某个角落蒸腾而起,直冲霄汉。

“大人,夜露重了。”李元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带着关切,打破了观星台上的沉寂。他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披着轻甲,腰间挎着幽冷的链子刀,无声地立在狄仁杰侧后一步的位置。

狄仁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那颗被污浊气息缠绕的帝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凝重:“紫微蒙尘,煞气冲斗。元芳,此兆凶险。怕是有大冤屈、大戾气,已惊扰了上苍,或是不日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最后一句,几近叹息,消散在微凉的夜风里。

李元芳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微微发白,他虽不通星象玄奥,却深知狄仁杰观星之能从未虚言。“大人,何处?”

狄仁杰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南方那片深邃的夜空,那里,扬州的方向,灯火人间仿佛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南方……似有血光。”他袍袖微拂,“回吧。静待天明。”

天光尚未撕破长安城厚重的夜幕,急促的马蹄声便踏碎了狄府门前的寂静。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路,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十万火急的尖锐,最终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沉重的拍门声,砰砰作响,急促得如同擂鼓,惊得檐下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发出几声凄惶的啼鸣。

值夜的老仆慌忙打开侧门,只见一名风尘仆仆、身着大理寺皂衣的差役立在阶前,脸色煞白,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手中高举着一份封着火漆的加急公文,声音嘶哑地喊道:“急报!扬州八百里加急!呈狄阁老!”

老仆不敢怠慢,急忙引差役入内。片刻之后,那封沾满尘土与夜露气息的公文,便已呈放在狄仁杰书房的紫檀木案几之上。烛光跳跃,映着狄仁杰沉静却异常专注的脸庞。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公文,一行行墨字在眼前铺开:

“扬州盐商巨贾,周鼎元,昨夜新婚,于洞房之内暴毙身亡。死状蹊跷,致命伤为一金簪,直贯咽喉。新妇苏氏,有江南第一美人之誉,案发时唯其一人与死者同处密室。现场无搏斗痕迹,门窗皆自内紧闭。地方初查,疑为新妇苏清婉情变杀夫,然其坚称冤枉。案情扑朔,恐涉巨奸,特呈报阁老……”

公文下方,是扬州刺史鲜于仲通的亲笔签名和鲜红的官印,墨迹未干,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狄仁杰放下公文,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昨夜星象示警的煞气,此刻仿佛有了一个确凿的落点——扬州,周府,那间染血的新房。江南第一美人苏清婉……他沉吟片刻,抬首看向侍立一旁的李元芳:“元芳,点齐人手,即刻启程。我们去扬州。”

“是,大人!”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锐光一闪,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去召集随行的卫士。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公文上,“金簪”、“密室”、“第一美人”……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钩子,沉甸甸地钩在他的心头。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但那破晓的微光,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昨夜紫微星旁那翻涌的煞气,正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向千里之外的扬州城。

扬州的深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甜腻与咸腥混杂的奇特气味,那是运河里繁忙的漕运和堆积如山的盐包共同酝酿出的城市体味。狄仁杰一行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抵达周府所在的街巷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富贵之地涂上了一层浓稠的金红色,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无不彰显着盐商周鼎元富可敌国的财力。

然而,此刻的周府,却像一锅烧糊了的糖浆,表面的富贵华丽下,翻滚着恐惧、猜忌与混乱的焦糊味。门前的白灯笼已经挂起,在晚风中无力地摇晃着,映着门上惨白的“奠”字。府内隐隐传来女眷压抑的哭泣和管事们焦头烂额的呵斥声,进进出出的仆役个个面无人色,脚步匆忙而凌乱。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味里,似乎又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李元芳早已先期抵达,此刻正带着几名千牛卫守在周府气派非凡的垂花门外,像几尊煞气腾腾的门神,将一切无关人等隔绝在外。看到狄仁杰的车驾,他立刻迎上前,抱拳低声道:“大人,现场已封锁,闲杂人等清退。只是……”他浓眉紧锁,脸上带着一丝困惑,“那新妇苏氏,被拘在偏院,由刺史的人看着。属下初看现场,确如密报所言,门窗紧闭完好,从内闩死,确系密室无疑。凶器,正是新娘头上所戴的赤金嵌宝鸾凤簪一支,就插在死者咽喉要害,直没至簪尾凤首。”

狄仁杰微微颔首,神色不见波澜:“死者尸身可曾移动?”

“未曾,仍在新房之内,保持着最初发现时的样子。”李元芳引着狄仁杰穿过前庭,绕过影壁,径直走向后院深处那最为华丽喜庆的院落——此刻却成了凶宅所在。

新房所在的院落,门窗紧闭,门口守着两名持刀的千牛卫,神情肃穆。推开那扇贴着大红“囍”字、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雕花房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尚未散尽的浓郁脂粉香、熏人的酒气、烛泪燃烧殆尽的焦糊味……以及一股被极力掩盖、却依旧顽强渗出的血腥气。

房内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的拔步床挂着金红两色的鲛绡帐幔,帐钩上还垂着流苏;多宝格上陈列着各色珍玩;梳妆台上,镶着巨大水银镜,旁边散落着胭脂水粉和几件璀璨的首饰。龙凤喜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凝固的烛泪如同血泪,堆叠在鎏金的烛台上。桌案上,合衾酒的金壶玉杯倾倒,琥珀色的残酒流淌在桌布上,浸染出深色的痕迹。

一切似乎都凝固在新婚燕尔的旖旎与喜庆之中,除了那张宽大的、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婚床。

新郎周鼎元就仰面躺在床榻中央。他穿着大红色的吉服,身材肥胖,面皮白净,只是此刻那张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愕的表情,双眼圆睁,嘴巴微张,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景象。致命的伤口清晰可见——一支通体赤金、镶嵌着红蓝宝石、簪头雕成展翅凤凰模样的发簪,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粗短的脖颈,深深嵌入,只留下那璀璨的凤首露在外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鲜血浸透了他颈下大片的锦被和吉服,那刺目的猩红与满屋子的喜庆红色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比。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在死者咽喉那夺目的凶器上过多停留,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筛子,缓缓扫过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喜庆的红色帐幔、散落的金玉器物、倾倒的合衾酒杯、凝固的烛泪……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甜香、酒气和血腥的诡异气味,仿佛凝固的琥珀,将一切定格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他的脚步极轻,踩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目光锐利如鹰隼,逐一检视着门窗的插销——确如李元芳所言,完好无损,从内部牢牢闩死,严丝合缝,连一丝可供虫豸钻入的缝隙都无。这确是一间完美的密室。

李元芳站在床榻边,看着那支夺命的金簪,低声道:“大人,门窗皆自内紧闭,凶器又是新娘子头上的饰物。依卑职看,这苏氏……嫌疑最大。”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笃定,显然现场的一切证据都指向了那个此刻被拘押在偏院、有着倾国之色的新妇。

狄仁杰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床上的死者吸引。他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周鼎元的尸体。那张肥胖的脸上凝固的惊愕表情,在近距离观察下显得更加突兀。狄仁杰的目光顺着咽喉处的金簪向下移动,掠过死者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大红吉服。忽然,他的视线在死者腰间停住了。

那里系着一枚玉带扣。玉质温润,是上等的和田青玉,雕工精湛,镂刻着寓意吉祥的云蝠纹样。这玉扣本身并不稀奇,富商巨贾佩戴此物实属平常。然而,狄仁杰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在玉扣侧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接缝处,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痕迹,若非他目力超群且观察入微,几乎无法察觉。

他伸出两指,极其谨慎地探向那玉扣的侧面,指尖在那微小的缝隙处轻轻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玉扣侧面竟弹开了一个极其精巧、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暗格!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从那暗格中逸散出来。暗格里,赫然藏着一小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狄仁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纸拈出,展开。纸上字迹清晰,盖着朱红的官印,赫然是半张官府开具的盐引凭证!更触目惊心的是,这半张盐引的边缘,浸染着已然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迹。

“盐引?”李元芳凑近一步,看清狄仁杰手中的东西,浓眉顿时拧得更紧,“还沾着血?藏在如此隐秘之处……大人,此物出现在此,大有蹊跷!”

狄仁杰的目光在那半张染血的盐引上停留片刻,眼神深邃如古井。他并未立刻回应李元芳的疑问,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死者。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死者吉服那宽大的袖口内侧。

大红色的锦缎袖口,靠近手腕处,有一道非常不起眼的、浅浅的刮蹭痕迹。那痕迹颜色极淡,像是被某种同样质地细密的织物快速擦过留下的红痕,若非狄仁杰刻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接着,狄仁杰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死者脚上所穿的簇新的厚底云头履上。他示意李元芳抬起死者一只脚。鞋底沾着些许庭院里的泥土,这很正常。但狄仁杰的指尖,却极其小心地拂过鞋底边缘靠近脚后跟的位置,在那里,沾着几点极其细微、颜色灰白、质地细腻的粉末。

狄仁杰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一股极其淡雅、清冷的异域香气,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这香气……与房内浓郁的脂粉香截然不同。

“香灰……”狄仁杰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质地细腻,非寻常佛堂所用……且带异香。”他直起身,将沾着香灰的指尖给李元芳看了一眼。

李元芳看着那点灰白粉末,又看看狄仁杰手中那半张染血的盐引,再看看死者袖口那不易察觉的红痕,脸上的笃定之色渐渐褪去,代之以更深的凝重。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新妇嫌疑最大”的论断,似乎下得太早了。这看似简单的密室杀人案,水面之下,暗流汹涌,远非表面所见。

“带苏氏来。”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新房的沉寂,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一阵极其轻微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两名千牛卫押着一个素白的身影,出现在新房门口。

刹那间,仿佛连房内摇曳的烛火都为之一滞。跪在门口的苏清婉,一身素白孝服,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然而,这身最素净的装扮,非但未能减损她半分容光,反而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衬托得如同冰雪雕琢的玉像,剔透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的肌肤在烛光下仿佛笼着一层柔光,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鼻梁挺直秀气,唇色淡如初绽的樱瓣,此刻因恐惧和悲戚而微微颤抖着。最摄人心魄的是她那双眼睛,抬起的瞬间,眸子里盛满了盈盈的水光,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巨大的惊恐、无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心颤。那份美丽,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民女苏清婉,叩见大人。”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容貌,清泠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江南口音,此刻因哽咽而微微沙哑,更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韵致。她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抬起头来。”狄仁杰的声音依旧平稳。

苏清婉依言缓缓抬头,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光洁的脸颊,留下湿亮的痕迹。她的目光怯怯地扫过床榻上那具可怖的尸体,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更加惨白,几乎透明。

“昨夜之事,你且细说。”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身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大人明鉴!”苏清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极力保持着清晰,“昨夜……昨夜宾客散尽,婢女们服侍民女与……与老爷饮下合衾酒,便都退下了。民女……民女不胜酒力,又兼心中忐忑羞涩,便自行卸了钗环,只留一支凤簪……”她说到此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死者咽喉处那支金簪,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几乎无法言语,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老爷……老爷他……他饮了酒,兴致颇高,欲……欲行夫妻之礼。民女心中害怕,推拒了一下……老爷似有不悦,但并未用强,只说让民女早些安歇,他自去外间小榻休息……民女便独自睡下了……”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少女的羞怯和恐惧,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新郎欲行房遭拒,自去外间歇息,新娘独自睡下。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新郎为何又回到了内室床上?又是谁将金簪刺入了他的咽喉?

“后来呢?”狄仁杰追问,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反而落在了她因叩拜而露出的、孝服宽大袖口下的一小截手腕。

“后来……”苏清婉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恐惧,“后来……民女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跌倒……还有……还有老爷他……他似乎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呃’声……民女惊醒,心中害怕,又以为是梦魇,不敢起身查看……直到……直到天快亮时,有婢女前来伺候梳洗,推门不开,才惊动了人……撞开门……就……就看到……”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失声痛哭,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凄切哀婉,令人闻之心碎。

“冤枉啊!大人!民女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能杀得了老爷?又如何能在杀人之后,再将门窗从内闩死?民女实在冤枉!”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充满哀求和绝望,定定地望着狄仁杰,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在苏清婉的哭声稍稍平复,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时,狄仁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金石坠地:“苏氏,你且抬起右手衣袖。”

这要求来得突兀。苏清婉明显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随即又被浓浓的疑惑和顺从取代。她依言,怯生生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自己右臂的孝服衣袖。

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露了出来,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而在那手腕内侧,靠近肘弯处,一点鲜红欲滴、形如莲瓣的朱砂印记,在雪白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眼!

守宫砂!

李元芳倒抽一口冷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昨夜新婚洞房,新郎官却死于非命,而新娘……竟然仍是处子之身!这无疑彻底颠覆了情变杀夫、因奸害命的可能!周鼎元根本未曾与她圆房!那昨夜他所谓的“欲行夫妻之礼”后自去外间歇息,恐怕也并非如苏清婉所言那么简单!这守宫砂,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案情的迷雾,却又引入了更深的谜团。

苏清婉似乎被李元芳的反应惊到,慌忙放下衣袖,遮住了那点朱砂,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无助地望着狄仁杰。

狄仁杰的目光却并未在那守宫砂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苏清婉因抽泣而微微起伏的肩背,最后落在了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此刻却写满无辜与恐惧的脸上。新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苏清婉压抑的啜泣。

“冤枉?”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向前踱了一步,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苏清婉的双眸,“你说你手无缚鸡之力,无力杀人,更无法制造这密室之局……”

苏清婉被他看得浑身发颤,泪水涟涟,只能拼命点头。

狄仁杰的视线却微微下移,落在了她因紧张而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纤纤玉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节匀称,此刻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那么,”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破空气,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柳霜,十年血仇,如今仇人已毙命于你眼前。这冤屈,可曾洗净?你那颗心,此刻可曾安息?”

“柳霜”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利箭,猝不及防地射穿了苏清婉所有的伪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苏清婉脸上那泫然欲泣的无辜、深入骨髓的恐惧、楚楚可怜的哀婉……所有精心构筑的表情,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面具,瞬间粉碎!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盛满泪水的秋水明眸,在刹那间变得空洞、僵硬,所有的光彩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紧接着,那灰白之下,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炽烈而冰冷的恨意,汹涌地喷薄而出!

她死死地盯住狄仁杰,眼神不再是柔弱,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震惊。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江南第一美人的温婉,分明是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修罗!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一把寒光闪闪、长不及一尺、却异常锋锐的薄刃匕首,从她宽大的孝服左袖中滑脱而出,跌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匕首造型奇特,形如柳叶,刃口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这匕首落地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护驾!”李元芳暴喝一声,反应快如闪电,魁梧的身形如同猛虎般向前一扑,腰间链子刀呛啷一声弹出半截,寒光森然,整个人已挡在狄仁杰身前,虎目圆睁,死死锁定苏清婉,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门口的两名千牛卫也同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屋内。

然而,狄仁杰却抬手,轻轻按在了李元芳紧绷的手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看着那个瞬间从柔弱羔羊变为复仇厉鬼的女子。

苏清婉没有动,也没有去捡地上的匕首。她只是维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死死地盯着狄仁杰。脸上的血色褪尽,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被揭穿的绝望、以及一种……终于不必再伪装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解脱。

“你……”她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你……如何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气息。

新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李元芳和千牛卫们刀锋的寒光,与苏清婉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恨意交织碰撞,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狄仁杰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缓缓抬起手,手中拈着的,正是那半张从死者玉扣暗格里取出的、边缘浸染着暗褐色血迹的盐引凭证。

“周鼎元,富甲一方的大盐商。”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他腰间玉扣暗藏机关,里面藏着这半张染血的盐引。此物,是盐商运盐的命根子,更是无数人觊觎的财富之源,更是……沾满血腥的催命符。”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柄淬毒的柳叶匕首:“此刃形制,锋锐轻薄,淬毒见血封喉,非寻常刺客所用,倒像是……前朝内卫处决重犯的‘幽影’。”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苏清婉惨白如鬼的脸上,“你袖藏此刃,身负绝技,却隐忍十年,以江南第一美人之名,嫁入周府,甘愿为妾。这份隐忍,这份恨意,若非血海深仇,焉能至此?”

“十年……”苏清婉的嘴唇翕动着,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的疯狂恨意如同潮水般翻涌,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恨意中竟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悲怆。

“十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夜枭啼血,充满了刻骨的怨毒,“狄仁杰!你既知十年!你可知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日,每一夜!闭上眼睛,就是血!是火!是柳家坞冲天的大火!是我爹娘兄嫂被乱刀砍倒的惨叫!是那畜生周鼎元和他背后那些官老爷们,站在火光影子里,数着沾满我柳家一百三十七口人鲜血的盐引时,那得意忘形的笑声!哈哈哈……”

她仰天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笑声在奢华而诡异的新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惨白的脸颊,却再也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仇恨。

“柳家坞?”李元芳眉头紧锁,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那“一百三十七口”的血腥数字,让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沉痛,他缓缓点头:“十年前,扬州府上报,沿海柳家坞盐民聚众暴乱,勾结海匪,抗拒盐税,被官府围剿,匪首柳镇海负隅顽抗,举寨皆焚……无一生还。此案,当年震动江南道。”

“暴乱?勾结海匪?哈哈哈!”苏清婉的笑声更加凄厉癫狂,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柳镇海,不过是个守着祖传盐田、老实巴交的灶户头!就因为我们柳家坞的盐滩产量高、盐质好,就因为我们不肯把祖产贱卖给周鼎元这条恶狗,不肯向他背后的盐铁转运使刘明德低头行贿!他们……他们就勾结官府,栽赃陷害!一夜间,官兵如狼似虎,见人就杀!老人、孩子……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最后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什么聚众暴乱,什么勾结海匪……全是他们为了抢夺盐引、掩盖罪行编造的弥天大谎!我柳霜……当年只有十三岁!是被我娘压在身下,用她的血……用她的命……才活下来的!”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和仇恨而剧烈颤抖,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滔天的冤屈和无尽的悲凉。她猛地抬手,双手用力抓住自己孝服的衣襟,狠狠向两边一撕!

“嗤啦”一声,素白的孝服被撕开,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中衣。而她接下来的动作,让在场所有铁血的卫士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她猛地将右臂的衣袖向上捋起,一直捋到肩膀!那条本该完美无瑕、如同玉雕般的臂膀上,赫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可怖的疤痕!刀伤、烫伤、鞭痕……层层叠叠,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蜈蚣,爬满了她雪白的肌肤!其中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肘弯,几乎将整条手臂撕裂!这些疤痕,无声地诉说着她这十年所承受的非人磨难和刻骨仇恨。

“看见了吗?”苏清婉——或者该叫她柳霜——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这十年,我活在炼狱里!拜周鼎元和刘明德所赐!我卖身入最下贱的勾栏,只为学那些魅惑男人的手段;我忍受老鸨的鞭打,龟公的凌辱,只为攒够钱,去黑市买这把能送他们下地狱的‘幽影’;我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容貌……”她颤抖的手指抚过自己光洁无瑕、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颊,眼神空洞,“只为能换来一张足够迷惑仇人的脸……江南第一美人?呵……这皮囊之下,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只为一个念头活着——血债血偿!”

她放下手臂,任由破碎的衣袖垂下,遮住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目光转向床榻上那具肥胖的尸体,眼中燃烧着复仇后的疯狂快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昨夜……他终于死了!死在我眼前!用他当年送我的定亲信物,那支沾满我柳家怨气的金簪!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她狂笑着,状若疯魔,泪水却决堤般涌出。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沉重如山的悲悯。待柳霜的笑声渐歇,只剩下压抑的呜咽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所以,你精心策划了这场‘密室’杀局。你知周鼎元有酒后用香的习惯,尤其喜用昂贵的伽南香。你事先在他外间小榻旁的香炉里,加入了特制的‘离魂散’。此毒无色无味,遇伽南香的香气催化,则化为无形之气,只需吸入少许,便能使人意识模糊,四肢瘫软如泥,如同醉酒沉睡,事后却极难查验。”

柳霜的身体猛地一僵,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的目光移向桌案上倾倒的合衾酒壶和金杯:“你假意不胜酒力,卸妆独眠。周鼎元在你处遭拒,又饮了酒,必会去外间小榻独卧,点燃他惯用的伽南香。待毒气发作,他陷入昏沉,你便起身,拔下头上的金簪,走到外间……”

他的叙述平静无波,却如同亲眼所见:“那时他虽瘫软,意识或有瞬间的清醒。你,柳霜,这张他垂涎已久的、倾国倾城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刻骨的仇恨……这巨大的惊骇,便是他脸上那凝固的惊愕神情的由来。你毫不犹豫,将金簪狠狠刺入他的咽喉!快、准、狠!他喉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呃’,便已毙命。”

“然后,”狄仁杰的目光扫过死者脚上的云头履,“你拖动他沉重的尸体,将他拖回内室婚床之上,摆成仰卧姿态,制造出他欲行不轨反被你杀的假象。拖动尸体时,你的袖口无意中蹭到了他吉服的袖口内侧,留下了那道不起眼的红痕。而他的鞋底,则在你拖动过程中,蹭到了外间小榻旁香炉里洒落出的、混有‘离魂散’的伽南香灰——那香灰质地细腻,带有异香,与你房中所用的寻常脂粉香截然不同。”

“最后,”狄仁杰指向紧闭的门窗,“你仔细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退入内室,将房门从内闩死。再从那扇……”他的目光投向内室墙壁上一扇紧闭的、雕着繁复花鸟纹样的高窗,“……从内封死、看似无法开启的南窗离开。那窗棂看似坚固,但其中一扇的榫卯,你早已暗中做了手脚,只需以巧劲震开内部暗销,便可推开容一人钻出。窗外对着府中花园假山,地形复杂,夜色深沉,你身手又好,悄然离去并非难事。离去前,你再将那扇窗从外面恢复原状,扣死暗销。于是,一桩门窗皆自内紧闭、新娘昏睡在侧、新郎暴毙床上的‘密室杀夫’奇案,便天衣无缝地呈现在世人眼前。若非……”

狄仁杰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直刺柳霜:“若非你复仇心切,急于取回那能指证幕后真凶刘明德的半张染血盐引,在杀周鼎元时,趁乱摸索过他腰间玉扣,试图寻找,却因毒发时间或他瞬间的挣扎未能得手,反而可能惊动了他,让他临死前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腰间……这动作,或许正是他脸上除了惊愕外,那一丝极难察觉的、对腰间之物的在意神情的由来。也正是你未能及时取走这半张盐引,才留下了这指向刘明德的关键铁证,也让我……循迹找到了‘柳霜’。”

柳霜呆呆地听着,脸上的疯狂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苍白和茫然。她精心谋划、隐忍十年、以为天衣无缝的复仇,在这个老人面前,竟被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还原出来,每一个细节都无所遁形。她看着狄仁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绝望,有不解,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揭穿我?”她空洞的目光扫过李元芳和千牛卫手中冰冷的刀锋,嘴角扯出一抹凄凉的弧度,“让我带着这滔天的恨意,和这未竟的复仇……死不瞑目吗?还是……为了你狄阁老那‘明察秋毫’的清名?”

狄仁杰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讥诮,缓缓摇头。他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柳霜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李元芳紧张得几乎要再次拔刀。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柳霜,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苍凉与沉重:

“柳霜姑娘,老夫深知你血海深仇,冤屈似海。周鼎元罪该万死,刘明德更是罪不容诛!然,”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柳霜,眼神锐利如刀,却又蕴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法理昭昭,乾坤朗朗!私刑复仇,快意一时,却终非正道!你今日杀周鼎元,用的是诡计,造的是假象,嫁祸的是无辜之名(指向苏清婉的身份)。若人人皆因冤仇而效仿私刑,以暴制暴,罔顾国法,这天下,岂非重回丛林,弱肉强食?那与你所恨的、制造柳家坞惨案的豺狼之辈,又有何异?”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更深深砸入柳霜那被仇恨填满的灵魂深处。

“老夫为官,断狱无数,所求者,非一己清名,乃是‘公道’二字!这公道,不仅在于惩处真凶,更在于以法为绳,以理服人,让冤者得雪,让恶者伏法!让这朗朗乾坤之下,再无柳家坞这般血泪!你今日若以苏清婉之身伏法,世人只道是新娘杀夫,周鼎元依旧是富甲一方的‘善人’,刘明德依旧高坐庙堂!你柳家坞一百三十七口的血泪,将永远沉埋地下,不见天日!你十年的隐忍,你这一身的伤痕……岂非尽付东流?你的仇,只报了一半,而那真正的主凶,依旧逍遥法外!”

狄仁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柳霜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湖。她那空洞死寂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剧烈的震动!是啊……她只杀了周鼎元这条恶犬,可背后指使、分食她柳家血肉的元凶巨恶——盐铁转运使刘明德,还有那些参与瓜分的官员们,依旧高高在上!她若此刻死了,或者顶着“杀夫毒妇”苏清婉的名字死去,谁还会记得柳家坞?谁还会去追查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

复仇的火焰尚未燃尽,岂能就此熄灭?

柳霜眼中的死灰,骤然被一股更强烈、更决绝的火焰点燃!那火焰不再仅仅是仇恨,更夹杂着一丝绝处逢生的、玉石俱焚的疯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让开!本官乃扬州刺史鲜于仲通!奉旨协查此案!尔等何故阻拦?狄阁老可在里面?”一个带着明显官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焦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伴随着千牛卫阻拦的低喝。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与李元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鲜于仲通?此人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他不动声色地对李元芳微微颔首。

李元芳会意,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松开,沉声对外面道:“鲜于大人稍候,阁老正在问案,即刻便出。”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门口的两名千牛卫严密戒备,同时自己魁梧的身躯微微侧移,巧妙地挡住了地上那柄淬毒的柳叶匕首,并用脚尖极其自然地将旁边一小块地毯的流苏拨动,半掩住匕首的寒光。

柳霜也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决绝火焰猛地一跳,随即化作更深的警惕和一丝嘲讽。鲜于仲通……这个名字她记得!当年围剿柳家坞的官兵,就有他麾下的府兵!此人,与刘明德过从甚密!

狄仁杰的目光重新落回柳霜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送入她耳中:“柳霜,想要真正的公道,想要仇人尽数伏诛,想要柳家坞一百三十七口的冤魂得以昭雪……你,必须活下去!活着,作为人证!活着,指认刘明德!活着,将那半张染血的盐引背后,所有的肮脏交易,大白于天下!这,才是对你亲人最大的告慰!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柳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狄仁杰那双深邃而充满力量的眼睛,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和……一线生机!活下去?作为人证?指认刘明德?让所有仇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煌煌国法之前,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陡然亮起的一道刺目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十年不化的坚冰!比亲手刺杀周鼎元时,更让她灵魂震颤!

就在这时,门外的鲜于仲通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不满:“狄阁老!案情紧急,下官有要事禀报!还请……”话音未落,他似乎想要强行推门。

“吱呀”一声,新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狄仁杰神色平静地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内的大部分景象。李元芳紧贴在他身侧,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门外。

门外,扬州刺史鲜于仲通带着几名府衙差役和师爷,正被几名千牛卫拦在台阶下。鲜于仲通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穿着绯色官袍,此刻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探究。

“鲜于大人。”狄仁杰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下官参见阁老!”鲜于仲通连忙躬身施礼,目光却忍不住越过狄仁杰的肩膀,试图窥探门内的情形,“听闻阁老亲临,下官特来听候差遣。不知……不知那毒妇苏氏,可曾招供?此案影响恶劣,阖城震动,需速速结案,以安民心啊!”他语速颇快,透着一股急于定案的迫切。

狄仁杰的目光在鲜于仲通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鲜于仲通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僵。

“招供?”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清婉,自然是要审的。不过此案,疑点甚多,恐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疑点?”鲜于仲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强笑道,“阁老明鉴,密室杀人,凶器乃新娘金簪,人证(指撞门的婢女)物证俱在,那苏氏又无有力辩驳……这……”

“凶器固然是金簪,”狄仁杰打断他,语气转冷,“然死者周鼎元,腰间暗藏半张染血的盐引。此物,从何而来?所染又是何人之血?其上所涉盐引批号、经手官员,与十年前一桩旧案,似有牵连。”他刻意加重了“十年前”三个字,目光如电,直视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白得吓人,连那三缕短须都似乎在微微颤抖。他张口结舌:“染……染血的盐引?十……十年前?阁老……这……这从何说起?下官……下官……”他语无伦次,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狄仁杰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此案,关乎朝廷盐政,更涉陈年积案,牵连甚广。老夫已上奏天后,请旨彻查。在圣意未达之前,案犯苏清婉,由老夫亲自看押。一应人证物证,皆封存于此处,由千牛卫严加守卫,任何人不得擅动!鲜于大人,”他目光陡然锐利,“你身为扬州刺史,当约束下属,静待旨意,勿要擅专,更勿要……打草惊蛇!”

最后四个字,狄仁杰说得极慢,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鲜于仲通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惊惧、不甘、惶恐交织在一起。他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阁老,这……这于法不合……下官……”

“嗯?”狄仁杰只是淡淡地发出一声鼻音,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一切的威严。鲜于仲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后面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毫不怀疑,自己若再多言一句,眼前这位深得天后信任、手握生杀大权的宰辅,会立刻以“干扰钦差办案”之名将自己拿下!

“下……下官……遵命!”鲜于仲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恐惧。他带着人,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压抑的院落。

看着鲜于仲通仓惶离去的背影,李元芳冷哼一声,低声道:“大人,此獠心中有鬼!”

狄仁杰微微颔首,眼神深邃地望向南方——盐铁转运使刘明德官署所在的方向。天边阴云堆积,沉甸甸地压着扬州城的黛瓦粉墙,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他转身,重新步入新房。

房内,柳霜依旧跪坐在地毯上,破碎的孝服衬得她更加单薄。鲜于仲通的到来和离去,狄仁杰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重锤,彻底击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死志。此刻,她抬起头,迎上狄仁杰的目光。那双曾盛满柔弱、绝望、疯狂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是玉石俱焚的勇气,更是一种将全部身家性命、将柳家坞一百三十七口冤魂的昭雪希望,都赌在眼前这位老人身上的信任!

她不再哭泣,不再颤抖。沾满泪痕的脸颊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和一种殉道者般的坚定。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狄仁杰,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这一叩,无声,却重逾千钧。是一个复仇的幽灵,向煌煌国法、向最后一线公道的彻底臣服与托付。

狄仁杰看着地上那个单薄而决绝的身影,眼中翻涌着深沉的悲悯与凝重。他沉声道:“元芳。”

“卑职在!”

“将此案关键人证苏氏……严加看管,置于你亲自守卫之下。饮食、汤药,皆需你或你指定之人经手。无老夫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包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外,“扬州刺史府上下人等!”

“遵命!”李元芳抱拳,声如洪钟,带着万死不辞的决绝。他知道,守护此女,便是守护这惊天大案扳倒元凶巨恶的唯一钥匙!他大步走到柳霜身边,并未粗暴拉扯,而是沉声道:“苏氏,请起。”

柳霜(苏清婉)缓缓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狄仁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她默默地站起身,任由李元芳和两名千牛卫将她带离这间奢华而血腥的新房。她挺直了脊背,那纤细的身影在破碎的孝服下,竟透出一种百折不挠的刚毅。

新房内,再次只剩下狄仁杰一人。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甜腻、血腥、酒气混合的诡异气味。烛火跳动,将他的身影拉长,投映在挂满喜庆红色帐幔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精心布置的喜堂,掠过那凝固着惊愕的肥胖尸体,最后落在那支依旧插在死者咽喉、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金红光泽的鸾凤金簪上。

“法理昭昭……”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坚定,“然法理之外,尚有天道人心。柳霜……柳家坞……”他闭上眼,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片吞噬了一百多条性命的冲天大火,听到了那绝望的哭喊。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已恢复清明锐利,再无半分迷茫。他沉声唤道:“来人!”

一名千牛卫应声而入。

“速备笔墨。老夫要即刻拟写密奏,直呈天后!”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穿透阴霾的力量,“此案,关乎国本盐政,更涉百条人命沉冤!扬州的天……该亮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雪白的奏疏。目光最后掠过床榻,掠过那支染血的金簪。那簪头的鸾凤,在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栩栩如生,只是那镶嵌的宝石光芒,此刻看来,冰冷刺骨,如同凝结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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