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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这座雄踞关中的巨兽,在白日里吞吐着如织的人流与喧嚣的市声。然而一旦入夜,暮色四合,坊门紧闭,铜壶滴漏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时间本身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此刻,时近子时,更深露重,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夜风一吹,竟带出几分料峭的寒意,贴着人的脊梁骨往上爬。

“梆——梆梆——”

单调而苍老的梆子声,如同垂暮老人的叹息,在空寂的坊巷间回荡,又被高耸的坊墙撞得粉碎。更夫王老五佝偻着背,缩着脖子,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号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朱雀大街西侧永宁坊的青石板路上。昏黄的灯笼在他手中摇晃,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形如鬼魅。他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这鬼天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长安太大了,也太深了,尤其在这死寂的深夜,总让人觉得某些角落蛰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只想快点敲完这趟梆子,回到那间能遮风避雨的小屋里去。

就在他转过永宁坊靠近主街的拐角时,灯笼昏黄的光晕边缘,猛地撞进一个怪异的轮廓。

王老五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气声,手中的灯笼剧烈地一晃,差点脱手跌落。

一个人!

那人以一种极其怪诞的姿态趴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四肢扭曲得如同被顽童恶意掰断的草茎,头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向一侧,颈骨显然已经折断,半边脸紧贴着湿漉漉的地面,五官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珠,空洞地朝向夜空,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暗红色的血液,浓稠得如同打翻的漆桶,正从口鼻和身下汩汩涌出,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的光泽,沿着石板微小的缝隙缓缓流淌、蔓延,像一张逐渐铺开的、猩红的地毯。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夜间湿冷的泥土和青苔气息,猛地灌入他的鼻腔,直冲脑门。

王老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手中的灯笼终于脱手,骨碌碌滚到一旁,烛火跳动了几下,顽强地没有熄灭,反而将那滩刺目的血迹和尸体扭曲的轮廓映照得更加狰狞。

“鬼……鬼啊!”他失声尖叫,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划破永宁坊死水般的寂静,在空旷的街巷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粗粝的石板磨破了手掌和膝盖的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彻骨的冰寒和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全身。

尖叫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很快引来了巡夜的武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芒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也照亮了这处可怖的修罗场。武侯们围拢过来,看清地上的景象,饶是见惯了斗殴凶杀,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快!快报金吾卫!报大理寺!”领头的武侯强压着呕吐的冲动,嘶声吼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过多久,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长街的寂静。大理寺少卿曾泰,这位素来沉稳的中年官员,在数名差役的簇拥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面色铁青,嘴唇紧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显然也被眼前这惨烈诡异的景象所震慑。他指挥着差役迅速拉起布幔,将现场与闻声而来、在远处探头探脑的零星坊民隔开。

就在曾泰强自镇定,蹲下身准备初步勘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一匹通体墨黑、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到布幔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背上跃下一人,身形矫健如鹰隼落地,正是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他目光锐利如电,只扫了一眼布幔内的情形,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紧随其后,一辆青幔小车在几名家仆的护持下平稳驶至。车帘掀开,当朝宰辅狄仁杰身着深紫色常服,缓步而下。他须发已然花白,身形清癯,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古井深潭,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夜风拂动他颌下的长须,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幽香,混在浓郁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布幔,落在那具扭曲的尸体上,眉头微微一蹙。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分辨那风中异香的来源。片刻后,他才迈步走向尸体,步履沉稳如山。

“恩师!”曾泰连忙迎上,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死者乃右卫中郎将裴勇之子,裴玄。尸身……如坠高崖,惨不忍睹!”

狄仁杰微微颔首,走到尸体旁,动作轻缓地蹲下身。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一寸寸扫过那具以非人姿态凝固的生命。颈骨粉碎性折断,胸腔塌陷,多处骨折刺破皮肉,白森森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确实像是从极高处坠落。然而,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死者那双沾满污泥的软底快靴上。

鞋底边缘,赫然沾着一层厚厚、湿黏的暗红色泥土。狄仁杰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从鞋底边缘刮下些许红泥,凑到鼻端,闭目轻嗅。那泥土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似乎还混杂着某种……极其细微的、腐败植物的气息,与方才风中捕捉到的那缕异香截然不同。他眉头锁得更紧,将这撮红泥用手帕仔细包好,收入袖中。

接着,他的目光移向尸体紧握成拳的右手。他轻轻掰开那已经僵硬冰冷的手指,一枚小巧的、用湖蓝色锦缎缝制的香囊赫然掉落在地。香囊做工精致,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形态优美的鸾鸟,振翅欲飞。狄仁杰拈起香囊,再次凑近鼻端。这一次,一股极其馥郁、层次复杂却又异常柔和的异香幽幽钻入鼻腔——清雅的兰草打底,中间缠绕着微辛的豆蔻,最后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略带粉质的甜暖花香。这香气,与方才风中所嗅,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被血腥味掩盖的部分,如出一辙。

“香气……”狄仁杰低声沉吟,指尖摩挲着香囊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线鸾鸟,眼神锐利如刀,“还有这红泥……此地并非案发第一现场。”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尸体发现位置旁那堵高耸的坊墙。墙砖斑驳,青苔暗生,墙头并无任何踩踏攀爬的痕迹。墙内是永宁坊的深宅大院,墙外便是宽阔的朱雀大街。一个坠崖而死的景象,却出现在这平坦的坊巷之中?鞋底的红泥又从何而来?

“元芳,”狄仁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刻带人,以发现尸体处为中心,向外辐射搜寻。重点查找附近有无新近动土之处,特别是……能产出这种暗红色泥土的地方。范围,十里之内。”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四周,迅速点了几名精干差役,低喝一声,“跟我来!”几人如疾风般散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狄仁杰又转向曾泰,将那枚湖蓝香囊递给他:“曾泰,你带人,循着这香囊的气味,查!查遍长安所有售卖或使用特殊香料的铺子、药堂、道观佛寺……尤其是与这‘鸾鸟’图样相关之处。此香独特,绝非寻常市井之物。”

“下官明白!”曾泰接过香囊,神色凝重,立刻带着另一队差役匆匆离去。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狄仁杰独立于布幔围起的方寸之地,望着地上那滩逐渐凝固的暗红,以及扭曲僵硬的尸身。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犬吠,更添几分凄惶。风中,那缕奇异的幽香似乎更加清晰了,如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在这大唐的心脏之地,悄然织就一张无形的网。鞋底的红泥,怀中的异香,扭曲如坠崖的尸身……线索如同断裂的珠链,散落一地,亟待他找出那根贯穿始终的丝线。

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撕破长安城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驱散些许夜的寒意时,大理寺签押房内已是灯火通明。狄仁杰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的卷宗堆积如山,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一夜未眠,只是反复检视着袖中那包暗红泥土和那枚精致的湖蓝香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上金线鸾鸟的羽翼纹路。

“恩师!”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曾泰几乎是冲了进来,官袍的下摆沾满了露水和尘土,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灼亮,甚至透着一丝惊惶。“又……又发现一具尸体!”

狄仁杰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手中摩挲的动作骤然停止。

“死者身份?”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

“是……是左金吾卫将军程咬金之孙,程豹!”曾泰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死状……与裴玄一般无二!四肢扭曲,颈骨折断,如同从万丈高崖坠落!尸体是在安业坊一处废弃的砖窑外被发现的!”

“砖窑?”狄仁杰霍然起身,长袍带起一阵风,拂动了案头的烛火,“鞋底?”

“有红泥!厚厚的红泥!”曾泰用力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迅速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同样暗红粘湿的泥土,“学生已比对过,与裴玄鞋底之泥,色泽、质地、气味,几乎完全一致!”

狄仁杰接过油纸包,两撮红泥并置案上,在烛光下泛着相似的不祥光泽,浓重的土腥气弥散开来。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这两份证物,沉声追问:“香囊呢?”

“这……”曾泰脸上露出一丝挫败和更深的惊疑,“学生带人彻查了东西两市所有香料铺、药铺、道观、寺庙,甚至一些胡商聚集之地,无人识得此香!所有掌柜、香道师傅,都说从未闻过如此复杂奇异的香气。这香……仿佛凭空出现,又或者……”

“或者,它只来自一个极其特殊、极其隐秘的地方。”狄仁杰接口道,语气森冷。他拿起那枚湖蓝香囊,凑近鼻端,那馥郁奇异的幽香再次钻入鼻腔。“鸾鸟……”他凝视着那金线绣纹,眼神越发深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元芳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身劲装沾满尘土,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大人!”李元芳抱拳,声音沉稳有力,“卑职带人连夜搜寻,在永宁坊东南方向约九里处,发现一处新近废弃的砖窑!窑口附近,有大量这种暗红泥土!更关键的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卑职在窑口内壁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几处极为新鲜的刮痕,痕迹很深,像是……被某种尖锐的利器,比如手指,在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中硬生生抠出来的!与尸体手指上的破损痕迹吻合!”

狄仁杰眼中精光暴涨!废弃砖窑、红泥、挣扎的刮痕……这一切瞬间串联起来!

“那砖窑附近,可有其他发现?尤其是有无特殊香气残留?”他追问。

李元芳摇头:“卑职仔细嗅闻过,窑内只有浓重的土腥和烟火气,并无那特殊香气。”

“尸体在永宁、安业两坊被发现,而两处废弃砖窑,一在东南九里,一在安业坊附近……两地相隔甚远。”狄仁杰踱步到悬挂的巨幅长安城坊图前,指尖迅速点过几个位置,“凶手在砖窑施害,制造坠崖假象,然后将尸体转移至不同坊巷丢弃……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机!”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曾泰和李元芳,“两处砖窑,相隔甚远,却都产出同样的红泥。这绝非巧合!元芳,你立刻带人,持我手令,调阅工部档库!查!查清楚长安周边,所有使用此类暗红粘土、且近期有废弃记录的砖窑位置!尤其注意,是否还有第三处、第四处!”

“是!”李元芳领命,转身如风般离去。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精致的湖蓝香囊上。鸾鸟……香气……他脑中急速飞转,长安城百万人口,何处能藏匿这等奇香?何处又能与这象征性的鸾鸟图样相连?

突然,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平康坊,天音阁!

那里是长安城声色犬马之巅,汇聚天下奇珍异香不足为奇。更重要的是,天音阁的头牌歌姬苏鸾,色艺双绝,艳名动京华,其名正含一个“鸾”字!且传闻她极擅调香,阁中所用之香皆出自其手,秘不外传。

“曾泰!”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备车!去平康坊,天音阁!”

曾泰闻言,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平康坊?天音阁?在这等连环命案、血光冲天之际,恩师竟要去那等风月之地?然而,对上狄仁杰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眸,他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只躬身应道:“是!学生这就去安排!”

当狄仁杰的马车驶入平康坊时,已是华灯初上。与长安其他各坊入夜后的沉寂不同,平康坊仿佛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喧嚣声浪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脂粉香气浓烈甜腻,各色灯笼将整条长街映照得亮如白昼,晃动着无数寻欢作乐的身影。然而,狄仁杰的马车并未在任何喧嚣的楼阁前停下,而是径直驶入坊内深处一条相对僻静的支巷,最终停在一座清雅别致的楼阁前。

楼阁飞檐斗拱,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脱俗气韵。门楣之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天音阁”。与坊内其他地方的喧嚣浮华相比,此处显得异常安静,只有隐隐的琴声如流水般自楼内淌出,清泠悦耳。

阁内管事早已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将狄仁杰和曾泰引入。穿过布置得极为雅致、处处可见名贵兰草的前厅,一股极其幽微、却异常熟悉的异香丝丝缕缕地钻入狄仁杰的鼻腔。他脚步微顿,目光如炬般扫过厅中几案上摆放的紫铜香炉,炉口正逸出袅袅青烟。那香气——清雅的兰草基底,微辛的豆蔻中调,最后沉淀为那标志性的、略带粉质的甜暖花香——正是那湖蓝香囊中的味道!只是在此处,这香气仿佛被无数其他的花香、熏香所调和、稀释,变得更为幽微含蓄,若非狄仁杰心中早有定见,几乎难以辨认。

“大人请。”管事躬着身,将他们引至后院一处临水的精致水榭前。水榭四面垂着半透明的素白纱帘,晚风拂过,帘幕轻扬,隐约可见其中人影绰约。

还未踏入,一阵清越空灵的歌声已如月光般流泻而出,钻入耳中。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人的心神:

“山巍巍兮云苍茫,魂渺渺兮归何方?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声凄婉哀绝,如泣如诉,每一个转音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仿佛能轻易拨动人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绝望”的弦。曾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脸上浮现一丝恍惚之色。

狄仁杰眼神一凝,脚步却毫不停顿,径直上前,抬手掀开了那层层垂落的素白纱帘。

水榭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正中央,一位女子背对着门扉,跪坐于一方素色锦垫之上。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素纱长裙,裙裾如流水般铺散在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窈窕背影。一头鸦羽般的青丝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间,更添几分慵懒风致。她身前放着一张古雅的焦尾琴,纤纤十指正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方才那动人心魄的歌声正是出自她口。

水榭四角放置着四尊造型古朴的青瓷香炉,炉中香烟袅袅升腾,在烛光下氤氲成一片迷离的雾霭,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如梦似幻。炉中逸散的,正是那独特的“鸾香”。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四尊香炉,最终定格在抚琴女子的背影上。

似乎察觉到有人闯入,琴音与歌声戛然而止。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饶是狄仁杰见惯世事沧桑,阅人无数,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心头也不由得微微一震。

烛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容颜。肌肤莹润如玉,欺霜赛雪,不见丝毫瑕疵。黛眉如远山含翠,一双眸子竟是极其罕见的深紫色,如同最上等的紫水晶,深邃得仿佛能吸纳人的魂魄,流转间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空灵与神秘。琼鼻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极淡的樱粉,唇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与疏离。她的美,惊心动魄,却毫无尘世烟火之气,仿佛九天之上偶落凡尘的仙姝,又像是幽谷深处汲取了千年月华的精灵。

她深紫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狄仁杰审视的目光,没有寻常女子面对权贵的惊惶或谄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她抬起纤纤玉手,姿态优雅地拨弄了一下身前的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

“狄公夤夜驾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她的声音如她的歌声一般清泠悦耳,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凉意,“可是也为听妾身这一曲《山鬼》而来?”

她微微侧首,深紫色的眼波在烛光下流转,掠过狄仁杰沉静如水的面容,最终落在他身后半步、尚带着几分恍惚的曾泰身上。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意味:

“狄公可知,妾身的曲子,不仅凡人爱听……”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发出一声极低、极幽的嗡鸣,“便是那九幽之下的阎罗君,也时常……驻足聆听呢。”

水榭之内,烛影摇红,异香氤氲。苏鸾那句轻飘飘、带着森然鬼气的话语,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水榭中迷离的暖香氛围。

曾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脸上的恍惚之色瞬间被惊骇取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阁中侍立的几名侍女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唯有狄仁杰,依旧渊渟岳峙般立于原地。他深邃的目光如同两柄无鞘的利剑,穿透迷蒙的香雾,牢牢锁在苏鸾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那张脸上,此刻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浅笑,深紫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寂。

“阎罗君?”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苏大家此言,倒是应景。老夫此来,正为近日长安城中,那几位不幸‘坠崖’而亡的贵介公子。”他刻意加重了“坠崖”二字,目光锐利如鹰隼,“听闻苏大家琴音通幽,不知可曾听闻他们临行前的……绝响?”

苏鸾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唇角的弧度反而加深了些许,那笑容越发显得神秘莫测。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幽咽的低鸣。

“绝响?”她轻轻重复着,深紫色的眼眸望向水榭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常人无法窥见的幽冥世界,“那等惊怖欲绝的嘶喊……凄厉得如同被恶鬼生生撕裂了魂魄,妾身在此抚琴,倒也曾隐约听闻一二。”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狄仁杰脸上,眼神坦荡得近乎诡异,“怎么,狄公是疑心妾身这琴音……勾了他们的魂儿去?”

“琴音或能勾魂,却不足以令人‘坠崖’。”狄仁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跪坐的苏鸾完全笼罩。他的目光不再看她的脸,而是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四尊静静燃烧、逸散着奇异香雾的青瓷香炉。“老夫更感兴趣的,是苏大家炉中这能通幽冥的……异域奇香!”

话音未落,狄仁杰身形倏动!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直扑水榭角落最近的一尊青瓷香炉!

“大人!”曾泰惊呼出声,完全没料到恩师会突然出手。

苏鸾深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怒!她下意识地伸手,似乎想要阻止,指尖离那被劲风扫到的香炉仅有寸许之遥!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狄仁杰的袍袖蕴含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扫在那尊造型古朴的青瓷香炉之上!炉身应声而碎!燃烧的香饼、滚烫的香灰伴随着无数青瓷碎片,如同烟花般猛地爆散开来!

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几乎化为实质的奇异香气,如同无形的狂潮,轰然席卷了整个水榭!兰草、豆蔻、以及那标志性的、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甜暖粉质花香猛烈地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曾泰和侍女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郁香气呛得连连咳嗽,头晕目眩。

然而,就在这弥漫的香灰和碎片之中,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异样!

几片较大的、带有特殊弧度的青瓷碎片跌落在地。那碎片的内壁,赫然刻着几道极细、极深、走势奇诡的凹线!它们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在碎裂之前,显然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狄仁杰眼疾手快,俯身不顾滚烫的香灰,一把抓起那几片关键的碎片!他将碎片在掌心迅速拼合!

一幅微缩的、却无比清晰的浮雕图案瞬间呈现——那并非什么祥瑞花纹,而是一段极其险峻、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悬崖的线条扭曲凌厉,充满坠落与死亡的气息!

“悬崖!”曾泰失声叫道,脸色煞白。他瞬间明白了,那两位公子为何死状如同坠崖!这炉中香雾升腾,幻化出的,正是这令人身临其境的悬崖幻象!

“不止于此!”狄仁杰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他的手指猛地捻起一片粘附在香灰中的、被烧得焦黑的碎纸片!

那纸片边缘参差不齐,质地坚韧,显然非同寻常。最关键的是,在未被完全烧毁的一角,清晰地残留着半个朱红色的、方方正正的钤印印记!印记的下方,还有两个勉强可辨的墨字:“兵部”!

兵部密函!这香炉夹层之内,竟藏有兵部密函的残片!

水榭之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香灰簌簌飘落的声音,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异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苏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狄仁杰掌心那拼凑出的悬崖浮雕和那枚刺眼的“兵部”残印,脸上那神秘莫测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深紫色的眼眸中,所有的空灵悲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以及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怨毒。

“好一个‘天音阁’!好一个‘通幽之香’!”狄仁杰缓缓直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直刺苏鸾那双深寒的紫眸,“苏鸾!这香炉幻崖,兵部密函,你作何解释?!”

苏鸾僵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落在身前的焦尾琴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弦,发出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噪音。她深紫色的眼眸中,那冰寒怨毒之色如同潮水般翻涌,却在触及狄仁杰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目光时,猛地一滞,随即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凄然所取代。

“解释?”她的声音失去了方才的清泠,变得沙哑而空洞,唇角勾起一丝惨淡至极的弧度,“狄公明察秋毫,何须妾身赘言?”她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烛光下,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妾身不过是一缕飘萍,一曲哀歌。有人……需要这香,需要这幻境,需要这悬崖……去索那些人的命!妾身……又能如何?”

她的话语如同呓语,没有直接认罪,却字字句句指向背后更深沉的黑暗。她目光幽幽转向水榭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李元芳高大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猛地掀开纱帘闯入,脸上带着风尘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急促,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水榭和僵立的苏鸾,最终落在狄仁杰身上,语速极快,“第三处砖窑找到了!在城西金光门外十里坡!更紧要的是……”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份染着墨迹的卷宗抄本和一张薄薄的纸笺,“卑职按您吩咐彻查工部档库,发现三年前,兵部尚书裴岳曾以‘营缮防御工事’为名,亲自下令秘密征调长安周边七处特定产红泥的砖窑!其中三处,正是裴玄、程豹遇害现场附近发现的那两处,以及刚找到的金光门外十里坡这一处!这是调令抄录!”

他将抄本递给狄仁杰,又举起那张纸笺:“另外,卑职查到半年前,京兆尹卷宗中曾记录一桩旧案:兵部尚书裴岳的独女裴清婉,于城南郊外踏青时,不幸失足坠崖身亡!而当日与她同游者,正是裴玄、程豹等数名将门子弟!卷宗语焉不详,只以意外结案!这是当时目击者的部分证词抄录,提到裴小姐坠崖前似乎与那几位公子有过激烈争执!”

“裴岳……裴清婉……”狄仁杰接过卷宗抄本和证词,眼中寒芒暴涨!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瞬间拉紧,汇聚成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焦点——丧女之痛,位高权重,秘密掌控产红泥的砖窑,以及此刻苏鸾香炉中发现的兵部密函残片!

“不好!”狄仁杰猛地抬头,眼中厉色一闪,“下一个目标!元芳,立刻带人,随我去兵部尚书府!快!”

他再不看苏鸾一眼,转身便走,袍袖带风。曾泰和李元芳立刻紧随其后。水榭内,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香灰碎片,和那如同被抽离了魂魄、独自跪坐于琴前的苏鸾。烛光将她孤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深紫色的眼眸中,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琴弦上,碎成更小的水光。

兵部尚书府邸坐落于崇仁坊深处,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威严肃穆。然而此刻,府邸内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当狄仁杰、李元芳率一队精锐大理寺差役和千牛卫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沉重的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门内透出昏黄摇晃的灯火,却听不到一丝人声。

“撞开!”李元芳低喝一声,两名魁梧的差役立刻上前,合力猛撞!

“砰”的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奇异香气,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浪潮般扑面涌来!众人冲入府内,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前院通往正堂的青石板路上,赫然倒伏着第三具尸体!死者身着华贵的锦缎常服,身形魁梧,正是左骁卫大将军尉迟宝琳之子,尉迟方!他的死状与前两人如出一辙——四肢扭曲,颈骨折断,如同从万丈高空坠落,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痛苦的表情。鲜血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

而就在尉迟方的尸身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大门,静静地站着。

那人身穿深绯色的一品大员官袍,身形挺拔,正是兵部尚书裴岳!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凝视地上尉迟方的尸体。昏黄的灯笼光芒映照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异常僵硬平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裴岳的手中,正拿着一个崭新的、与之前湖蓝色鸾鸟香囊一模一样的锦囊!他的一只手,甚至还在慢条斯理地、极其温柔地将那香囊系向尉迟方已然僵硬的脖颈!

“裴岳!”狄仁杰一声断喝,声如雷霆,打破了这死寂的恐怖画面!

裴岳系香囊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当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饶是狄仁杰也心头一凛。那张脸依旧保持着兵部尚书惯有的威严轮廓,但脸色却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深沉、洞察一切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平静火焰,看不到丝毫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极其诡异、极其僵硬的微笑。

“狄……仁……杰……”裴岳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你……来了……正好……看看……”他僵硬地抬起手,指向地上尉迟方的尸体,“看看这些……孽畜……最后的……模样……”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尉迟方扭曲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极其扭曲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刻骨的悲恸。

“我的……婉儿……”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如同夜枭哀鸣,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回荡,“她才十五岁!如花的年纪!城南雁回崖……风和日丽……她只是……只是拒绝了裴玄那畜生的轻薄!他们就……就联手……把她推了下去!推了下去啊!”他猛地指向地上尉迟方的尸体,又指向虚空,仿佛那里还站着裴玄、程豹的鬼魂,“是他们!就是他们!什么失足!什么意外!京兆尹收了他们家的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婉儿……我的婉儿……就那样躺在冰冷的崖底……浑身是血……骨头都碎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裴岳那空洞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他死灰般的脸颊滑落,砸在他深绯色的官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僵硬诡异的笑容混合着滔天的悲愤和绝望,构成一张令人心胆俱裂的面具。

“没人给她公道……没人……”裴岳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只剩下野兽般的呜咽,“那……我自己来!阎王不收……我送他们下去!用他们推下婉儿的方式……送他们下去!”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尚未系好的香囊,如同举着某种神圣的祭品,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近乎虔诚的光芒,“这‘离魂引’……这幻崖……多好……让他们也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尝尝……我婉儿的痛!”

他猛地将香囊凑到自己鼻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疯狂而满足的神情瞬间凝固!

“裴岳!不可!”狄仁杰厉声喝道,飞身上前!

然而,一切都晚了。

裴岳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空洞的眼神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所充斥!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抽气声。他的双手猛地抓向自己的喉咙,官袍被撕开,露出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他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向后扭曲、拱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向地面!

“砰!”

沉重的闷响!

兵部尚书裴岳,这位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大员,就在狄仁杰和众目睽睽之下,以和他女儿、以及他亲手所害之人一模一样的、如同坠崖般扭曲的姿势,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四肢怪异地折断,颈骨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与他刚刚系上香囊的尉迟方的血泊,融为一片刺目的猩红。

整个兵部尚书府前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离魂引”异香,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夜空中无声地弥漫、盘旋,如同无数冤魂的叹息。

狄仁杰缓缓走到裴岳扭曲的尸身旁,蹲下身。他伸出手,不是去探鼻息,而是极其小心地,从裴岳紧握成拳、指节因剧痛而捏得发白的右手中,抠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丝帕的材质极好,触手柔滑。

狄仁杰的心,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他缓缓展开那方被死者紧握至生命最后一刻的丝帕。

丝帕中央,没有字迹,没有血书。唯有一幅用极其细腻工笔精心绘制的少女小像。

画中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坐在一架秋千上,裙裾飞扬。她眉目如画,笑容清甜,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仿佛春日枝头初绽的杏花。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她左眼的眼角下方,一颗小小的、殷红的泪痣,如同凝结的胭脂,又似一滴永不坠落的血泪,为她清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哀婉与楚楚动人。

裴清婉。

狄仁杰的目光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停留了许久。烛光下,那点殷红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脑中瞬间闪过天音阁水榭之中,苏鸾转身回眸的画面——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深紫色的眼眸下方,同样的位置,赫然也点缀着一颗一模一样的、殷红如血的泪痣!

位置、大小、颜色……分毫不差!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沿着狄仁杰的脊椎悄然爬升。

“大人!”李元芳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单膝点地,双手呈上一份刚被翻找出来的、染着墨迹的陈旧卷宗,“在裴岳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是岭南道三年前关于一场‘时疫’的奏报副本!”

狄仁杰接过卷宗,迅速展开。发黄的纸页上,字迹清晰:

“……贞观廿三年春,岭南道邕州溪峒突发恶疫,染者如癫,见山崖则狂奔坠亡,十死七八……后查,非为天灾,实乃当地山民秘传之邪药‘离魂引’作祟。此药以异种醉心花之蕊为主,辅以迷幻草、蛇涎香等物秘制,燃之异香扑鼻,闻者心神惑乱,眼前陡现万丈悬崖幻境,惊怖之下,自行奔坠……其配方诡谲,为害甚烈,已严令收缴焚毁,禁绝流传……”

卷宗的末尾,赫然盖着兵部尚书的朱红大印!签发日期,正是三年前!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三年前,裴岳经手了这能制造“坠崖幻境”的恐怖毒方“离魂引”!半年前,爱女裴清婉被裴玄、程豹、尉迟方等人推下雁回崖惨死,京兆尹受权贵压力,以“意外失足”草草结案!滔天的丧女之痛与无处申诉的冤屈,彻底扭曲了这位位高权重的父亲!他利用职权,秘密掌控了能产出特殊红泥的废弃砖窑作为行凶之地,又不知以何种方式,找到了眼角同样生有泪痣、或许与裴清婉有某种隐秘联系(甚至可能就是其暗中培养的复仇工具)的绝色歌姬苏鸾!他将“离魂引”的秘方交予苏鸾调制,由她以香囊为饵,接近目标。当目标佩戴香囊进入特定环境(砖窑),点燃特制的“离魂引”香饼,配合苏鸾那能诱发深层恐惧的歌声琴音,恐怖的坠崖幻境瞬间生成!受害者惊骇狂奔,在密闭的砖窑内“坠崖”自残而亡!裴岳再派人将尸体转移至不同坊巷丢弃,鞋底刻意沾染窑中红泥,制造离奇假象!而最后,他自己,也在这无法解脱的痛苦与罪孽中,点燃了为自己准备的“离魂引”,以同样的方式,追随女儿而去……

“离魂引……”狄仁杰合上卷宗,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深渊。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回裴岳扭曲的尸体和那方丝帕上少女清婉的画像。那颗泪痣,在摇曳的烛光下,红得刺眼。

“苏鸾……”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深沉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这个拥有同样泪痣的神秘女子,她在这血腥的复仇链条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纯粹的复仇工具?是知晓一切的同谋者?还是……另一个被命运裹挟的、更深的受害者?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天音阁那边……”

狄仁杰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元芳!你亲自带人,立刻封锁天音阁!务必找到苏鸾!活要见人,死……”他顿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死要见尸!”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转身如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冲出死寂的尚书府,点齐人手,马蹄声再次踏碎长安的深夜,朝着平康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狄仁杰独立于血腥弥漫的前院,脚下是两具扭曲的尸骸和一片刺目的猩红。夜风穿过洞开的大门,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离魂引”香气,与浓重的血腥味交织缠绕,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更鼓,已是四更天了。东方天际,透出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灰白。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李元芳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尚书府大门外,他飞身下马,步履如风地冲到狄仁杰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困惑、挫败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有些发干,抱拳行礼,“卑职带人围了天音阁,里外搜遍……苏鸾……不见了!”

“不见了?”狄仁杰眉头紧锁。

“是!阁内空空如也!她的居所收拾得异常整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所有私人物品,连同她惯用的那张焦尾琴,尽皆消失无踪!”李元芳语速极快,“阁中管事、侍女皆被问讯,无一人知晓她何时离开,更不知去向!她就像……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李元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双手呈上:“只在水榭她惯常抚琴的位置,发现了这个。压在琴案香炉之下。”

狄仁杰接过丝帕。丝帕洁白如雪,质地轻柔,散发着极其淡雅的、属于苏鸾本人的气息。帕子上,没有任何字迹,没有任何图案。

唯有中央,用极其细密、近乎微不可察的针脚,绣着一个字——

“谢”。

一个孤零零的“谢”字。

狄仁杰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丝线绣成的“谢”字。针脚细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精致,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这最简单、也最复杂的一个字。谢什么?谢不杀之恩?谢他洞穿了这场血色的复仇?还是谢他,让她得以在这场滔天罪孽中,最终以这种方式悄然抽身?

他缓缓合拢手掌,将那方素帕紧紧攥在手心。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之前香炉碎片灼烫的触感,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名为“离魂引”的异香余韵。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沙哑,“难道就让她这样……”

狄仁杰抬起手,止住了李元芳的话。他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洞开的府门,投向东方天际。那里,鱼肚白已经晕染开一小片,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将长安城无数沉睡的坊墙屋脊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然而,这晨曦之光,却无法照亮他心中所有的角落。裴岳扭曲的尸体,裴清婉画像上那滴血般的泪痣,苏鸾深紫色眼眸中最后一瞬的凄然与决绝,还有掌心丝帕上这个孤零零的“谢”字……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真相,或许已经揭开了那层最血腥、最直接的面纱。但幕后的影子,那眼角带着同样泪痣、如同幽魂般消失于长安黎明的女子,她带走的,又岂止是秘密?

远处,悠扬而肃穆的晨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从皇城的方向传来,浑厚而苍凉,如同这座古老帝都沉重的呼吸。钟声震荡着冰冷的空气,也震荡着每一个亲历此夜者的灵魂。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片逐渐凝固的暗红,转身,深紫色的袍袖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拂动。

“收殓尸身,清理现场。”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疲惫与沉重,“曾泰,具本详奏。”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踏出了这座被血与泪浸透的兵部尚书府。身影融入长安城渐次亮起的、微茫的曙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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