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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洛阳城头。雨水不再是淅沥,而是天河倾覆般泼洒下来,狂暴地抽打着宫城巍峨的鸱吻,沿着森严的殿脊汇成浑浊的瀑布,砸在殿前冰冷的青砖地上,碎裂成一片迷蒙的水雾。狂风在重檐斗拱间凄厉地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卷着雨滴扑打着紧闭的雕花殿窗,那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用冰冷的手掌绝望地拍击。

值房内,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湿冷气流扰得不安地摇曳,在狄仁杰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并未歇息,宽大的紫袍官服依旧一丝不苟地披在身上,伏案于堆积如山的卷牍之间。笔尖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是这风雨喧嚣中唯一沉静的节奏。几案一角,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散发着微苦的气息。

“咚!咚!咚!”

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急促得如同战鼓擂动,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狄仁杰悬在纸上的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洇开,在摊开的卷宗上晕染出一小片突兀的暗痕。他缓缓抬首,烛光映照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疑,只有一种穿透尘嚣、洞悉世情的了然与凝重。

门被猛地推开,挟裹着一股冰凉的雨气和浓烈的血腥味。李元芳浑身湿透,水珠顺着明光铠的甲叶不断滚落,在地砖上积起一小滩水渍。他年轻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只剩下惨白和难以掩饰的惊悸。

“大人!”他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喘息,“南市!胡商康萨保的女儿……波斯舞姬阿史那丽……死了!死状……极其诡异!”

狄仁杰霍然起身,宽大的紫袍带起一阵风,案头的烛火猛地一跳。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沉声道:“备马!带路!”

风雨更疾,马蹄踏破满街横流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狄仁杰和李元芳的脸上、身上。南市深处一条狭窄的巷子被衙役手中的火把照得通明,火光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和两侧低矮店铺斑驳的墙壁上跳跃不定,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晃动。

人群被远远隔开,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又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巷子中央,一个身着华贵波斯锦袍的胖硕身影正瘫坐在泥水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柔软的身躯。那是胡商康萨保,他圆胖的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雨水,发出野兽般断续的呜咽,死死搂住怀中的女儿,对试图上前查看的仵作和衙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用生硬的汉话嘶喊着:“滚开!你们!滚开!魔鬼!害死我丽儿的魔鬼!”

康萨保怀中,那曾以倾城之姿、曼妙舞技名动洛阳的波斯舞姬阿史那丽,此刻如同一朵被骤然掐断的娇艳玫瑰。她穿着赴宴的华服,那件以金线缀满细小宝石的纱丽在火把下依旧流光溢彩,映衬着她年轻却已失去生机的脸庞。然而,那张精致的异域面孔上,凝固着一种超越了死亡的极致恐惧。原本顾盼生辉的蓝色眼眸瞪得极大,几乎要裂开眼眶,瞳孔深处残留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仿佛目睹了九幽地狱的骇然。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永远扼住了喉咙。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顺着她失去光泽的金色卷发流淌下来。

狄仁杰分开人群,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他高大的身影在火把光芒的投射下,如同山岳般压向那片混乱的中心。他没有立刻去看尸体,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睛先扫过康萨保那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再掠过周围衙役惊惶不安的眼神,最后才缓缓落在阿史那丽那张被死亡和恐惧冻结的美丽面容上。

他蹲下身,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紫袍的下摆,浸入靴内,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示意衙役稍稍安抚住近乎崩溃的康萨保,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稳定地探向阿史那丽紧握成拳的右手。

那纤细的手指,即使死后,也僵硬得如同铁箍。狄仁杰的手指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一根根将阿史那丽冰冷的手指掰开。她的掌心,死死攥着一片异物。

当那物事完全暴露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时,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是一片瓷片。形状并不规则,边缘锐利得仿佛刚刚碎裂。奇异的是它的质地,薄得不可思议,近乎透明,如同初春河面将融未融的最后一层薄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薄如蝉翼的瓷片内部,清晰可见地嵌着几小点森白、细碎的东西——那是人的指骨碎片!仿佛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瞬间压碎,然后被这诡异的瓷质包裹、封存、凝固。

瓷片本身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色泽,并非纯白,也非青灰,而是在火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幽蓝色光晕,流转不定,如同月光下凝结的泪痕。

“月痕……”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在狄仁杰身后响起。是康萨保。他似乎被女儿掌心的瓷片刺激得清醒了一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薄瓷,脸上混杂着刻骨的恐惧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绝望认知,“是……月痕瓷……月宫降下的诅咒……吞噬精魂的邪物……它……它找上我的丽儿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巨大的悲恸淹没,再次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月痕瓷?”李元芳低声重复,浓眉紧锁,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警惕,“大人,这……”

狄仁杰没有回应。他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小心地将那片嵌着人骨的诡异薄瓷包裹起来。指腹隔着丝帕轻轻摩挲着瓷片的边缘,那触感冰凉刺骨,带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硬度。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阿史那丽僵硬的尸体,最终停留在她那只曾紧握瓷片的右手上。

在火光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阿史那丽修长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着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他不动声色地用小银刀轻轻刮下些许粉末,同样用丝帕包好。接着,他的目光转向阿史那丽华美的纱丽裙摆,在靠近脚踝的位置,发现了几点极其微小的泥点,颜色深褐,不同于这巷中泥水的污浊。

最后,他托起阿史那丽的脸颊,凑近细看。在那双凝固着无边恐惧的蓝色眼眸深处,除了绝望的黑暗,狄仁杰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消散的、扭曲的倒影——那似乎并非周围的火光或人影,而是一簇跳跃的、橘红色的、温暖得近乎妖异的光源轮廓。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风雨和哭声,“立刻带人,循着南市所有水渠流向,尤其是连接洛河、瀍河的支流,仔细排查。留意任何异常的泥土,特别是颜色深褐、质地细腻如粉的陶土痕迹。”

他站起身,紫袍的下摆沉重地滴着水。“康萨保,”他的目光转向悲恸欲绝的胡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令嫒近日可曾去过特别之处?见过特别之人?说过什么异常之语?”

康萨保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大人……丽儿……她这几天总说心慌……说有人盯着她……像影子……像鬼……昨晚……昨晚她从平康坊献舞回来……脸色白得像雪……手里……好像就捏着什么东西……问她也不说……只说是捡的……漂亮的石头……魔鬼!一定是那些觊觎她美貌的魔鬼!是月痕瓷的诅咒!带走最美的人……封进冰冷的瓷器里……”

“平康坊?”狄仁杰眼神一凝,“她昨晚去过平康坊何处?”

“是……是‘凝碧楼’……波斯商会宴请贵客……”康萨保哽咽着,“她……她是领舞……”

风雨依旧,狄仁杰的目光却已投向灯火迷离的平康坊方向,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冷的火星在无声地碰撞、燃烧。

凝碧楼,平康坊深处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之一。雕梁画栋,彩灯高悬,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即便在雨夜,也透出纸醉金迷的暖光与腻香。楼内脂粉气、酒气、熏香气混杂蒸腾,熏得人微微发晕。波斯风格的厚重织金地毯铺满地面,踩上去悄无声息。廊柱间悬挂着色彩浓艳的波斯挂毯,图案繁复而神秘。

狄仁杰换上了一身低调的深青色便袍,李元芳也卸了明光铠,扮作随从,两人在波斯商会管事忐忑的引领下,穿过喧闹的前厅,径直来到后楼一处相对僻静的雅室。室内陈设更为奢华,几名身着舞衣、容颜姣好却面带惊惶的胡姬垂首侍立一旁。

居中一位身段高挑、眉眼深邃的胡姬,正是昨夜与阿史那丽同台领舞的舞伎,名叫苏兰莎。她碧绿的眼眸中盛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悲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薄纱衣袖。

“大人,”管事躬身,声音带着敬畏,“苏兰莎姑娘昨夜一直与阿史那丽姑娘在一起。”

狄仁杰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落在苏兰莎苍白的脸上:“苏兰莎姑娘,不必害怕。本官只想知晓,昨夜阿史那丽姑娘可有何异常?尤其是……她是否提到过‘月痕瓷’?或者,收到过什么特别的物件?”

听到“月痕瓷”三字,苏兰莎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中恐惧更甚。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怕被无形的耳朵听了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大人……丽儿……丽儿她昨晚跳舞时……就有些心神不宁……眼睛总往二楼西侧的雅阁瞟……那里……坐着几个客人,面孔很生……不像常客,也不像商人……”

“哦?”狄仁杰不动声色,“可记得样貌?衣着?”

苏兰莎努力回忆着,眉头紧蹙:“灯光暗……看不太清……为首的一个……个子很高,很瘦……穿着很普通的深色袍子……但……但他看丽儿的眼神……”她打了个寒噤,“很冷……像……像蛇盯着猎物……让人从骨头缝里发凉……”

“宴会结束后呢?”狄仁杰追问。

“结束后,丽儿去更衣。出来时……脸色很不好……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苏兰莎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我问她是什么……她不肯说……只说是那人给的……是……是‘月光下的许诺’……还说……那东西‘薄得像情人的谎言’……‘冷得像地狱的叹息’……我……我那时只觉得她说话古怪,没多想……后来在回来的马车上,她一直盯着手里的东西看……快到家门口时,她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把那东西扔了……掉在路边的水沟里……”

“扔了?”狄仁杰目光一凝,“她扔了何物?”

“就是……就是一片薄薄的……像冰片一样的东西……”苏兰莎用手比划着,“当时天太黑,又下雨……我没看清颜色……只觉得很薄,好像……好像还有点发光……”

“她扔在何处的水沟?”

“就在……南市东头,靠近通济渠支流的那条石板巷口!我记得很清楚,那里有棵歪脖子老槐树!”苏兰莎急切地说。

狄仁杰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神。阿史那丽死前紧握的那片嵌骨薄瓷,极可能就是她扔掉后又捡回来的!那片“月光下的许诺”,最终成了她的催命符!

“苏兰莎姑娘,”狄仁杰的声音沉静依旧,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再仔细想想,丽儿还说过什么?关于给她东西的人?或者……‘月痕瓷’?”

苏兰莎咬着下唇,苦苦思索,碧绿的眼眸中恐惧与回忆交织:“她……她好像还小声嘟囔了一句……说那人……说那瓷器……是在‘火与土的坟场里跳舞’……‘听着洛水呜咽入眠’……大人,这……这是什么意思?丽儿她……她是不是早就知道……”

火与土的坟场?洛水呜咽?狄仁杰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窑场!烧制瓷器的地方!洛水呜咽,是否指窑场临近洛水?

“元芳!”狄仁杰霍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立刻调集人手!重点排查洛河沿岸,尤其是瀍河、通济渠等支流附近,所有废弃或仍在使用的瓷窑!特别是……那些能烧制薄胎瓷的窑口!”

他转向惊魂未定的苏兰莎:“姑娘,昨夜二楼西侧雅阁的客人,可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去向?”

苏兰莎茫然地摇摇头:“没有……他们走得很早……好像……好像丽儿刚扔了那东西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像影子一样……”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狄仁杰心中,那张无形的网正在急速收拢。火与土的坟场,洛水呜咽……他几乎可以确定,那神秘的“月痕瓷”与洛水旁的某座隐秘瓷窑脱不了干系!

数日后,深夜。

洛河支流,瀍河下游。此处远离繁华城区,两岸荒草丛生,怪石嶙峋,只有河水永不停歇地冲刷着岸边的泥沙,发出空洞而绵长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凄凉。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泥土和某种焦糊的奇异气味。

李元芳一身劲装,带着几名精干的护卫,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在崎岖的河岸滩涂上无声潜行。火把的光被刻意压低,只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

“头儿,你看!”一名护卫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被河水冲刷出的陡峭土崖下方。借着微弱的光,只见一片深褐色的泥土裸露出来,与周围常见的黄褐色河滩土截然不同。这泥土颜色更深沉,质地极其细腻,如同筛过无数遍的面粉,在火把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光泽。

李元芳快步上前,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细细感受着那滑腻如脂的质感,又凑近鼻端嗅了嗅。那股奇异的、混合了泥土和焦糊的气息更明显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仿佛被高温焚烧过的骨殖的微腥。

“大人料事如神!是上等的高岭土!”李元芳眼中精光爆射,猛地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灯般扫向土崖上方那片黑黢黢的、起伏不平的荒地,“这附近必有窑口!散开!仔细找!”

众人立刻散开,在齐腰深的荒草和嶙峋的乱石间仔细搜寻。河风的呜咽声更大了,吹得荒草起伏如浪,仿佛无数鬼影在暗中窥伺。

“在这里!”没过多久,另一名护卫在土崖背风处的一片茂密荆棘丛后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李元芳迅速掠去。拨开纠结带刺的藤蔓,一个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赫然暴露在眼前!洞口用几块粗糙的大石半掩着,若不细看,极易被忽略。一股更浓郁、更灼热的混合着泥土、焦炭、釉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甜腻腐败的气息,从洞口深处幽幽地弥漫出来,扑面而至,令人闻之欲呕。

“留两人守住洞口!”李元芳果断下令,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夜色中泛起一泓冰冷的寒芒,“其余人,跟我进去!小心!”

洞内并非天然形成,显然是人工开凿,甬道狭窄而低矮,仅容一人勉强通行。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土石,两侧洞壁湿滑冰冷,不断有细小的水滴从头顶渗落,滴在脖颈上,带来阵阵寒意。越往里走,那股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其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更是如同实质,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甬道深处,隐隐传来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心跳般的“嗡嗡”声,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被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甬道的尽头,竟是一个巨大的、掏空山体形成的天然洞窟!

洞窟的景象,让所有闯入者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洞窟中央,赫然矗立着三座巨大的馒头形瓷窑!窑口并未封死,炽烈的橘红色火光正从窑膛内喷薄而出,将整个洞窟映照得一片鬼域般的通明。灼人的热浪翻滚着,扭曲了视线。窑口附近的地面,散乱地堆积着成堆的深褐色高岭土、各种釉料桶、成型的模具、散落的工具,以及……几件随意丢弃的、沾着暗红色污渍的胡姬式样的轻薄纱衣!那污渍,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凝固的暗褐色。

然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在洞窟的深处。

在窑火映照不到的、相对阴暗的角落,沿着洞壁,整整齐齐地、无声无息地矗立着数十尊……人形瓷器!

每一尊都等身大小,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体态曼妙、容颜姣好的女子形象。她们保持着舞蹈、静立、回眸、哀泣等等凝固的姿势。这些瓷器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半透明质感,并非纯粹的白瓷,而是在窑火映照下,流转着一种朦胧的、如同月晕般的幽蓝光晕,正是传说中的“月痕”!

火光透过那薄得不可思议的瓷胎,清晰地映照出瓷器内部……封存着的东西!

那不是瓷土塑造的内胎轮廓!

那是一张张真实的、属于年轻女子的脸庞!她们有着异域风情的深邃五官,金色的卷发,白皙的皮肤……此刻,这些美丽的面孔被永恒地凝固在极致的惊骇与痛苦之中!眼睛绝望地圆睁着,嘴巴扭曲成无声呐喊的形状,仿佛在瓷器成型的最后一刻,灵魂被活生生地抽离、封存!

每一张脸庞都栩栩如生,连睫毛上凝结的最后一滴泪珠都清晰可见!她们被封在冰冷的瓷壳内,成了这邪异窑场里最恐怖、最凄美的“藏品”!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正是从这些“人瓷”身上散发出来!

“月痕瓷……”李元芳倒吸一口彻骨的凉气,握刀的手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指节捏得发白。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远超最恐怖的噩梦!

“什么人?!”一声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厉喝猛地从洞窟另一侧的阴影中炸响!

一道瘦长如竹竿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陶胚后闪出!他穿着一身沾满泥灰的深色短打,脸上蒙着一块脏污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窑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极度狂热的、仿佛在欣赏自己最高杰作般的病态光芒!他手中握着的,并非刀剑,而是一柄沉重的、沾满湿泥和暗红色污迹的长柄陶锤!

“邢无影?!”李元芳厉喝一声,从震惊中瞬间回神,长刀一振,雪亮的刀锋直指那黑影,“束手就擒!”

“桀桀桀……”蒙面人发出一阵夜枭般刺耳的怪笑,那双狂热的眼睛扫过李元芳和他身后的护卫,最终贪婪地停留在那些散发着幽蓝月晕的“人瓷”上,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痴迷和傲慢,“你们这些俗物……怎配闯入我的‘月宫’?怎配亵渎我的‘月痕仙子’?她们是完美的!是永恒的!是火与土赐予人间的至高艺术!你们……只配成为她们脚下的尘埃!”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陶锤狠狠砸向旁边堆积如山的陶胚!

“轰隆!”

巨大的撞击声中,无数尚未烧制的陶罐、陶坯如同山崩般轰然倒塌,碎裂的陶片如同暴雨般激射向李元芳等人!与此同时,邢无影的身影借着陶胚倒塌的掩护和弥漫的烟尘,如同一条滑溜的毒蛇,猛地向洞窟深处另一个更小的甬道入口窜去!

“哪里逃!”李元芳怒吼,长刀挥舞,格开飞溅的碎片,身形如电疾追!护卫们也纷纷拔刀跟上。

狭窄的甬道内,追逐瞬间爆发!邢无影显然对此地地形烂熟于心,动作迅捷如猿猴,不断利用转弯和堆放的杂物阻挡追击。李元芳紧追不舍,刀光在昏暗的甬道中划出道道致命的寒芒。

“嗤啦!”刀锋险之又险地擦过邢无影的后背,撕裂了他的衣衫,带起一溜血珠。邢无影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缓,反而借着前冲之势,猛地撞开前方一扇虚掩的厚重木门,冲了进去!

李元芳毫不犹豫,紧随而入!

门内,竟是一个稍小的、布满木架的工作间。架子上摆放着各种釉料、成品或半成品的普通瓷器。而邢无影此刻背对着门口,站在工作台前,急促地喘息着,肩膀耸动。

“邢无影!你罪孽滔天,还不伏法!”李元芳持刀逼近,刀尖直指其后心。

就在这时,邢无影猛地转过身!他脸上的布巾不知何时已经扯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因狂热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那是被李元芳刀风所伤。然而,他手中紧握的,不再是陶锤,而是一个小小的、敞开的青瓷药瓶!瓶口残留着少许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液体!

“伏法?桀桀……”邢无影的眼神疯狂到了极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快意和嘲弄,“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只配在泥泞里打滚的蠢物!你们毁了我的‘月宫’,惊扰了我的‘仙子’……那就一起……化为永恒的尘土吧!让这火,净化一切!”

他猛地将瓶中剩余的粘稠液体,狠狠泼洒向旁边一个巨大的、盛满某种透明油脂的木桶!同时,另一只手抓起工作台上燃烧的油灯,用尽全身力气,掷向那泼洒了液体的油脂!

“不——!”李元芳瞳孔骤缩,厉声嘶吼,不顾一切地飞扑上前!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然响起!炽烈无比的火光瞬间吞噬了那个油脂桶,化作一条狂暴的火龙,带着恐怖的冲击波和灼人的热浪,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四面八方疯狂席卷!整个工作间瞬间陷入一片刺目欲盲的火海!木架、瓷器在高温下噼啪爆裂,碎片如同致命的弹雨般激射!

李元芳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猛烈的气浪掀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木架上!碎裂的木刺深深扎入皮肉,灼热的气浪灼烧着皮肤,眼前只剩下一片毁灭性的赤红与震耳欲聋的轰鸣!

“呃啊——!”邢无影那扭曲的身影,在爆炸的核心处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瞬间便被那狂暴的、贪婪的火焰彻底吞噬,化作一个疯狂舞动、迅速焦黑蜷缩的扭曲人形!

“头儿!”洞窟入口处,留守的护卫听到爆炸声,惊骇欲绝地冲了进来,看到的就是一片烈焰翻腾的炼狱景象!

“快!灭火!救人!”护卫嘶声力竭地吼着,脱下外衣拼命扑打蔓延的火焰。然而那油脂燃烧得极其猛烈,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整个地下窑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与死亡的威胁之中!

当狄仁杰带着大队人马,循着火光和浓烟,顶着深夜的寒风和瀍河的水汽匆匆赶到这处位于荒僻河岸的隐秘窑场时,爆炸引发的大火虽已被后续赶到的差役和附近村民合力扑灭,但现场依旧触目惊心。

洞口外,焦糊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湿冷的泥土腥气,令人窒息。洞内更是惨不忍睹。那间作为爆炸中心的工作间已彻底化为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满地狼藉的灰烬、扭曲变形的金属工具、融化的釉料、碎裂的瓷器残骸,以及……几块难以辨认的、焦炭般的蜷缩物——那便是邢无影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

幸存的护卫们灰头土脸,不少人身上带着灼伤和划痕,正疲惫地清理着现场。李元芳被两名护卫搀扶着,靠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旁。他脸色苍白,胸口衣衫焦黑破损,洇出大片的血迹,左臂被临时用布条草草包扎吊着,额角一道伤口还在渗血,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大人!”看到狄仁杰大步走来,李元芳挣扎着想站起行礼。

“不必多礼!”狄仁杰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迅速扫过他身上的伤势,眉头紧锁,“伤势如何?”

“皮肉伤,脏腑受了些震荡,不碍事。”李元芳强忍着疼痛,咬牙道,“属下无能,让那魔头……自焚了!”

狄仁杰的目光掠过那堆焦炭,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深沉的凝重。他转向洞窟深处那片曾经陈列着“人瓷”的角落。

大火并未蔓延到那里,但高温和浓烟显然造成了破坏。原本整齐矗立的数十尊“月痕瓷美人”,此刻只剩下不到十尊还算完整。其余的,要么被倒塌的杂物砸碎,要么被高温灼烧得釉面开裂、变形,失去了那种诡异的幽蓝月晕。那些被封存在瓷胎内的、凝固着惊骇面容的胡姬们,随着瓷器的破裂,暴露在空气中,迅速被洞窟内的潮湿和烟尘侵蚀,曾经惊心动魄的美丽和恐惧,在火劫之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加速腐败的凄惨残骸。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混杂着焦糊味,更加浓烈刺鼻。

几名胆大的仵作和护卫,正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小心翼翼地清理、收敛那些碎裂的瓷片和惨不忍睹的遗骸。每发现一具相对完整的女尸,都引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叹息。其中一具,身上的纱丽虽然焦黑破损,但依稀可辨出是金线缀宝的波斯风格……

“大人……”一名护卫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片从废墟中清理出的、相对完好的奇异薄瓷碎片,以及一个烧得变形、但尚能看出原貌的小小青瓷药瓶,瓶底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暗红的粘稠物。“这是在……在那魔头自焚的地方附近找到的。”

狄仁杰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几片薄瓷上。它们依旧薄如蝉翼,呈现出那种标志性的半透明,内嵌着细小的骨殖碎片,在洞窟内残余的火光下,流转着幽幽的、仿佛来自幽冥的蓝光。与阿史那丽死时紧握的那片,如出一辙。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个扭曲的青瓷药瓶上。瓶身被高温炙烤得布满裂纹,瓶口边缘残留的暗红色粘稠物,在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仿佛凝结血液般的光泽。狄仁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沾取了一点,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刺鼻、混合着硫磺、硝石以及某种浓烈腥气的怪异味道直冲脑门。

“雷火油……混入了人血和……尸油?”狄仁杰的眉头深深锁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寒意,“难怪一点即爆,威力惊人。此獠……早已存了同归于尽之心。”他看向那堆焦炭,“倒是便宜他了。”

“大人,那些姑娘……”李元芳的声音带着沉痛和压抑的愤怒,望向那片狼藉的“人瓷”残骸。

“查验身份,妥善收敛。通知波斯商会和南市胡商,前来认领。”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悲悯和肃杀,“此案虽主凶伏诛,然其手段之残忍,构思之邪诡,惑乱人心,罪不容诛!其背后是否仍有同谋?这‘月痕瓷’的邪术又从何而来?必须彻查到底!元芳,你伤重,先回城疗伤。此地后续清理、取证,交由洛阳县衙协同仵作仔细办理!所有证物,尤其是那些薄瓷碎片、药瓶残骸、此地特有的高岭土样本,以及……所有遇害女子的遗物,全部封存,带回大理寺!本官要亲自查验!”

“是!”众人齐声领命。

狄仁杰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片曾经陈列着数十尊“月痕瓷美人”的阴暗角落。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焦糊和浓烈腐败的气息。火光摇曳,在他沉静如渊的脸庞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尊相对完好的瓷美人身上。它静静地立在角落的阴影里,窑火余烬的光芒穿透那薄如蝉翼的瓷胎,清晰地映照出内部封存的那张异域女子的脸庞。金色的卷发,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凝固的惊恐在瓷壳下栩栩如生,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永恒的、空洞的黑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最后一刻所目睹的无边地狱。

狄仁杰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并未触碰那光滑的瓷面,只是悬停在那凝固的惊恐面容之前,隔着一层薄如命运、冷似幽冥的瓷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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