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长安西市,白日里规整有序的坊墙、车马、人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了,再泼洒进浓稠的夜色里。坊门虽闭,真正的喧嚣才刚刚在迷宫般的深巷中苏醒。空气里浮动着烤胡饼的焦香、波斯香料的暖甜,还有牲口栏隐隐的骚膻,它们混合着鼎沸的人声,织成一张无形而充满诱惑的网,将各色人等吸附而来——这便是“鬼市”,长安城白日秩序下悄然搏动的暗脉。
狄仁杰一身寻常的深青色圆领袍,步履从容地走在拥挤的人流中,目光沉静如古井。李元芳和乔泰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两人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擦肩而过的面孔,像两柄藏在鞘中的利刃。
“大人,前头那家‘影里乾坤’的皮影班子,今晚压轴的是《钟馗嫁妹》,听说手艺绝了,连宫里都有人偷偷溜出来瞧呢。”乔泰压低了声音,下巴朝前方一处灯火格外明亮、人群也格外密集的角落点了点。那里支着一个简陋却结实的木棚,棚前悬着两盏硕大的羊角风灯,将棚前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哦?钟进士嫁妹?”狄仁杰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中却无多少波澜,“驱邪纳福的戏码,倒也应这鬼市的景。看看也好。”
三人凭借李元芳魁梧身躯的无声开道,轻易挤到了人群最前列。木棚内,一张素白的细麻幕布被绷得极紧,光洁平整。幕后影灯的光透过幕布,映出几个已操纵好的皮影人物轮廓,色彩鲜艳,雕工精细,尚未舞动,已透出灵动的生气。锣鼓点骤然急促地敲打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感,人群的喧哗瞬间被压下,千百双眼睛齐齐投向那块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幕布。
钟馗那魁伟狰狞、虬髯怒张的剪影在幕布上猛然跃出,伴随着幕后艺人刻意拔高的粗豪唱腔:“吾乃终南进士钟馗!奉玉帝敕旨,嫁妹杜平!” 影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得巨大而威严,充满了压迫感。
幕布另一侧,钟馗之妹的窈窕身影随之显现,身姿婀娜,水袖轻扬。正当她依着剧情,莲步轻移,娇怯怯地欲要回避兄长时,异变陡生!
那原本清晰的幕布光影,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揉搓。紧接着,幕布中央,钟馗小妹身影的侧后方,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大更模糊的阴影骤然浮现、扭曲、挣扎!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动作狂乱,像是正在经历一场无声而致命的搏斗。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皮影班惯有的牛油灯味和人群的汗味,猛地钻进前排每一个人的鼻腔。
“嘶……”
前排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惊叫。狄仁杰的眼神瞬间凝如寒冰,紧盯着幕布上那诡异重叠的影像。
就在那挣扎的人影猛烈弓起身体的刹那,一柄形态夸张、顶端带有月牙锋刃的长长兵刃之影,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决绝,极其突兀地自那人影的胸前贯穿而出!那兵刃的剪影,分明与此刻幕布上钟馗手中所持、象征神威的斩鬼长戟形状一模一样!
“噗嗤——”
一声沉闷、粘稠,仿佛湿透的厚布被大力撕裂的声响,极其清晰地穿透了幕布,压过了艺人戛然而止的惊惶唱腔和骤然中断的锣鼓点。
幕布上,那被“长戟”贯穿的人影猛地一挺,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倒下去,彻底不动了。猩红、粘稠的液体,如同泼洒的朱砂,迅速在幕布上那倒下的身影位置晕染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在羊角灯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色。
“杀人啦!”
死寂仅仅维持了一息,人群如同炸开的马蜂窝,惊恐的尖叫、慌乱的推搡瞬间爆发。前排的人想后退,后面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往前挤,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桌椅被撞翻,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
“元芳!乔泰!稳住场面!任何人不得离开!”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定力,穿透了混乱的声浪。他身形如电,已抢先一步分开惊惶失措的人群,几步便冲到了木棚侧面的入口处,一把掀开了厚厚的粗麻布帘。
棚内,景象触目惊心。
一盏倾倒的牛油灯在地上兀自燃烧,流淌的油脂助长了火势,发出噼啪的爆响,将棚内晃动的光影投射得更加狰狞。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糊味,呛得人几乎窒息。
靠近幕布的地上,仰面倒卧着一具尸体。死者穿着普通突厥商旅常穿的翻领窄袖胡服,深色布料,但此刻胸前已被大团大团深褐近黑的污渍浸透,仍在缓缓向外洇染。致命伤正是心口处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边缘撕裂,显然是被一柄沉重的利器贯穿所致。尸体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尸体旁,站着两个面无人色的皮影艺人。班主是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头,此刻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另一个年轻些的操纵艺人,则瘫软在地,裤裆处一片湿迹,眼神涣散,显然吓傻了。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整个棚子。幕布支架依旧稳固,但幕布本身,在尸体倒下位置的上方,赫然被撕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破口,边缘染着同样刺目的血迹。那柄凶器——一杆沉重、锋刃寒光闪闪的长戟,就斜斜地插在尸体旁不足一步的地上,戟尖犹自滴落着粘稠的血珠。长戟的样式,与方才幕布上所见钟馗所持之戟,以及皮影班道具架上一排长短不一的皮影兵器,形制如出一辙。
李元芳和乔泰也已冲入棚内,迅速控制了出口和那两个失魂落魄的艺人。乔泰蹲下身,小心地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
“大人,您看!”乔泰的声音带着惊异。
死者僵硬的指间,赫然紧握着一片巴掌大小的皮影残片!那皮子质地极为特殊,绝非寻常表演所用的厚纸或驴皮,颜色呈一种令人不安的灰黄色,薄得近乎透明,边缘被暴力撕扯得参差不齐。残片上,用极精细的线条勾勒着一个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线条的走向与刀痕的深浅,竟隐隐透出一种邪异的生命力,仿佛在无声地尖啸。
狄仁杰接过那残片,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柔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滑腻,隐隐似乎还残留着人体肌肤的微温。他眉峰紧锁,目光凝重地审视着这诡异的证物。
“大人,此人衣着是突厥仆从样式,可这面容……”李元芳已蹲在尸体旁,仔细检查着死者的脸,语气带着强烈的疑惑,“虽沾了血污,但细看轮廓,分明不像胡人,倒似…中原人?且皮肤细腻,绝非仆役。”
狄仁杰闻言,立刻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伸出两指,在死者下颌边缘与脖颈连接处仔细摸索。指腹传来极其细微的凹凸感。他眼中精光一闪,指甲在那处边缘轻轻一挑——
“嗤啦”一声轻响,一张薄如蝉翼、制作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竟被他完整地揭了下来!面具之下,露出一张苍白、惊愕、属于中年中原男子的清癯面孔。
“张明允!”乔泰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鸿胪寺少卿张大人?!”
狄仁杰捏着那张尚带着体温的人皮面具,再看着手中那片诡异的人皮影残片,寒意如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的脊背。鸿胪寺少卿,主管接待外邦使节,竟乔装成突厥仆从,死在这鱼龙混杂的鬼市皮影戏棚里,手中还攥着人皮影残片……这潭水,深得令人窒息。
“封锁现场!所有人等,严加盘查!”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元芳,你即刻带人,详查这皮影班班主、艺人的一切底细、近日行踪!乔泰,随我去鸿胪寺!张少卿为何来此?他究竟在查什么?这面具,这残片……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
长安县衙的殓房内,空气冰冷凝滞,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隐隐的血腥气。狄仁杰站在冰冷的石台前,俯视着张明允苍白僵硬的遗体。仵作刚刚完成验尸,声音带着职业的平板:
“禀大人,致命伤确系胸前贯穿伤,凶器为长杆重戟,一击毙命。伤口创面特征与现场遗留长戟吻合。死者身上除搏斗造成的几处轻微擦伤和淤青外,无其他明显伤痕。死亡时间约在酉时三刻前后,与案发时刻吻合。”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触目惊心的创口上,而是紧紧锁在死者被清理干净的右手上。那几道深深的、几乎嵌入皮肉的指甲痕,在苍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刺眼。他拿起死者右手,对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仔细查看。
“指甲缝里,”狄仁杰的声音低沉,“除了他自己的皮肉组织,可还有别物?”
仵作凑近细看,又用细小的银签小心拨弄:“回大人,确有异物!极细微的碎屑,像是…某种干结的颜料?深青色,质地很细。”
狄仁杰眼中精芒一闪:“深青碎屑?收好。还有,那面具内侧边缘,可有残留?”
“有!”仵作立刻从一旁托起一个木盘,上面放着那张被揭下的人皮面具。面具内侧边缘靠近鬓角处,沾着几小点同样深青色的粉末,极其细微,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在此处,与死者指甲缝中的似是同种物质。”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用小银刀刮下一点粉末,放在指尖捻开。粉末细腻,颜色是极其深邃、带着一丝金属光泽的靛青。
“靛青…此色贵重,多用于宫廷文书、重要典籍,或是…某些特定衙门的特殊印信。”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飞速过滤着相关的信息。
就在这时,李元芳带着一身寒气,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殓房:“大人!皮影班主陈老拐的住处查到了,在延康坊深处一个小院。属下带人赶去时,院门虚掩,进去一看……”
李元芳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愤怒:“陈老拐倒在堂屋地上,心口插着一柄突厥式样的弯刀!一刀毙命!尸体尚温,凶手离开应不久!屋里翻得一片狼藉,像是找什么东西。”
“又是突厥弯刀?”乔泰在一旁脱口而出,脸色难看,“这栽赃嫁祸,也未免太露骨了些!”
“现场可有发现?”狄仁杰的声音冷得像冰。
“属下仔细搜过,”李元芳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裹的物件,小心打开,“在陈老拐尸体旁的地上,发现了这个。”
布包中,是几片烧得焦黑蜷曲的皮影残骸!边缘同样被暴力撕扯过,质地与张明允手中那片人皮影残片极其相似,只是被烟火燎烤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上面的图案。其中一片较大的残骸上,隐约能看到一点未烧尽的、同样深邃的靛青色线条痕迹。
狄仁杰拿起那片带靛青痕迹的焦黑残骸,与之前那片来自张明允手中的人皮残片并置一处。材质、颜色、那种令人不适的触感,如出一辙。他再将指尖沾染的深青粉末与残骸上的靛青痕迹对比。
“同源之物。”狄仁杰下了结论,语气森然,“陈老拐,他不仅知情,很可能就是制作这人皮影的关键人物!凶手杀他,是灭口!翻找屋子,定是为了彻底销毁与这人皮影相关的一切!这靛青……”
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光四射:“鸿胪寺!只有鸿胪寺存档重要外邦文书、绘制舆图,才大量使用这种特制的靛青颜料!张明允指甲缝里的,面具上的,还有这人皮影上的……源头就在鸿胪寺!”
“元芳!立刻带人,再探陈老拐的院子,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任何未被烧毁的皮影残片或制作工具!特别是带靛青色痕迹的!乔泰,随我去鸿胪寺!查所有近期接触过靛青颜料的人,尤其是能自由出入张少卿办公之所的!”
---
鸿胪寺高大的院墙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正堂之上,几位身着突厥贵族服饰的使臣面沉似水,为首者身材高大,鹰鼻深目,正是突厥副使阿史德咄苾。他腰间佩戴的华丽弯刀刀鞘上镶嵌着红宝石,此刻,他一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堂下站立的鸿胪寺官员,最后死死盯在刚踏入正堂的狄仁杰身上。
“狄阁老!”阿史德咄苾的汉语带着浓重的突厥腔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饱含着被压抑的怒火,“我突厥勇士,随团仆役巴什尔,惨死于你长安鬼市!凶手手段残忍,竟还留下我突厥弯刀!此乃对我突厥的极大侮辱!如今,我使团正使又在驿馆遇袭受伤!长安治安,竟糜烂至此?!”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若大唐不能即刻缉拿真凶,给我突厥一个满意的交代!我阿史德咄苾即刻上奏大可汗!这和亲之事,不谈也罢!我突厥十万控弦之士,不惧再与大唐兵戎相见!” 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他身后几位突厥随从也按住了腰间刀柄,怒目而视,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鸿胪寺卿王德俭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连连拱手作揖:“副使息怒!副使息怒!狄阁老亲查此案,定能……”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狄仁杰。
狄仁杰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冲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威胁只是拂面微风。他微微拱手,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堂:“副使稍安勿躁。贵团仆役巴什尔遇害,本阁深感痛心。此案疑点重重,本阁已有眉目。至于正使遇袭一事,”他目光扫过阿史德咄苾按在刀柄上的手,“本阁亦会一并彻查,必给贵使一个交代。然则,断案需凭实据,而非意气。还请副使稍待,真相即将大白。”
他不再理会咄咄逼人的突厥副使,目光转向鸿胪寺卿王德俭,以及他身后几位面色惶恐的官员,最终落在角落一个穿着深青色低级官服、身形瘦削、脸色有些苍白的中年男子身上。此人一直垂手肃立,显得十分恭谨,正是鸿胪寺的译语人(翻译官)周明远。
“王寺卿,”狄仁杰开口,“张少卿(张明允)遇害前,可有异常?他近日是否在查办什么紧要事务?尤其是…涉及靛青颜料文书或舆图的?”
王德俭擦了擦额头的汗:“回阁老,明允他…唉!他前几日确实私下与下官提过,说发现一些过往存档的边境驿道舆图,似乎…似乎被人私自誊录过,墨色深浅不一,像是用了不同的靛青批次…他说要细查,下官只当是库吏疏忽,并未深想…谁曾想…竟招致杀身之祸啊!”他一脸痛悔。
“私自誊录边境驿道舆图?”狄仁杰眼神一凝,“此事非同小可!何人能接触这些机要舆图?”
“这…”王德俭有些迟疑,“掌管图籍库钥匙的是张少卿本人,但日常取用、记录,多是…多是译语人周明远经手。他通晓突厥文字,常需对照舆图翻译地名、路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角落的周明远身上。
周明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惶恐,连忙躬身出列:“阁老明鉴!下官…下官只是依例行事!每次取用图籍,皆需张少卿手令或亲自在场!下官绝不敢,也绝无可能私自誊录啊!”他语速急促,显得十分紧张,但眼神却并未躲闪,反而带着一丝被冤枉的急切。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周明远的脸庞、脖颈、双手,最后落在他深青色官服的衣襟和前胸位置,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细微的痕迹。
“周译语,”狄仁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阁听闻,你对各类皮影戏法也颇有研究?”
周明远一愣,显然没料到狄仁杰会突然问这个,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强自镇定下来:“阁…阁老说笑了。下官…下官只是幼时随家父看过几场,略知皮毛,谈不上研究…”
“哦?皮毛?”狄仁杰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愈发深邃,“那‘双层幕布,光影同步’的把戏,算是皮毛,还是精髓?”
周明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了一下:“下官…下官不知阁老所指何意…”
就在此时,李元芳大步流星地踏入正堂,手中捧着一个木盒,径直走到狄仁杰身边,声音洪亮:“大人!在陈老拐院中灶膛灰烬深处,找到了这个!”他打开木盒。
盒内,是几片烧焦大半、边缘焦黑卷曲的厚实皮影幕布残片!与寻常表演用的细麻幕布截然不同,这些残片质地坚韧厚实,颜色深暗。其中一片较大残片的边缘,赫然残留着一道清晰而怪异的撕裂口,其形状与鬼市皮影棚幕布上那道染血的破口,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狄仁杰拿起那片残片,仔细端详着撕裂的边缘,又抬眼看向堂外渐渐明亮的天光,目光在周明远苍白的脸和阿史德咄苾腰间的弯刀上游移了一瞬。一个清晰而大胆的推演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如同拨开重重迷雾,看到了那精心设计的诡计核心。
“原来如此…好一个‘影里乾坤’!”狄仁杰低语一声,眼中寒光乍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按刀而立的突厥副使阿史德咄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史德副使!可否借佩刀一观?!”
---
正堂内,空气骤然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狄仁杰伸出的手上,以及突厥副使阿史德咄苾腰间那柄华贵的弯刀上。
阿史德咄苾浓眉一拧,眼中凶光闪动,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收紧。被当众索要佩刀,这对草原武士而言,是近乎挑衅的侮辱。他身后的突厥随从更是怒目圆睁,手已齐齐按上了刀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嗬嗬声,堂内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狄阁老!”阿史德咄苾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我突厥勇士的刀,只饮敌人之血!你此举何意?!”
狄仁杰神色不变,目光沉稳如山岳,迎着对方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副使息怒。此刀,正是解开贵团仆役‘巴什尔’(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被杀之谜的关键!亦是洗刷突厥勇士无辜蒙冤的唯一明证!刀非凶器,而是照妖镜!本阁只需一用,真相立现!”
“洗刷冤屈?”阿史德咄苾眼中的暴怒被一丝惊疑取代,他死死盯着狄仁杰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对方话语的真伪。堂上鸿胪寺官员们更是大气不敢出,王德俭紧张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却漫长得如同一个时辰。终于,阿史德咄苾冷哼一声,猛地将腰间弯刀连着刀鞘一同解下,动作带着草原人的粗犷和不情愿,重重地拍在狄仁杰伸出的手掌上!
“好!本使倒要看看,你这大唐神探,如何用我的刀照出个‘妖’来!若不能,休怪本使翻脸无情!”他的威胁依旧,但眼神深处,已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狄仁杰稳稳接过那柄沉甸甸的、镶嵌红宝石的突厥弯刀。刀鞘华美,入手冰凉。他并未拔刀,而是握着刀鞘中部,转身,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角落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已开始微微颤抖的译语人周明远。
“周明远!”狄仁杰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如雷霆,“你通晓突厥文,常近图籍,精研皮影机关,更熟谙那特制的靛青之秘!张少卿察觉你私自誊录边境驿道舆图,暗中贩卖于外邦,此乃叛国通敌之罪!他假扮突厥仆从,携证据(那片人皮影残片)潜入鬼市,欲与那皮影班主陈老拐——你的同伙与赃物隐匿者——接头对质!而你,早已布下杀局!”
狄仁杰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周明远的心上:“你深知陈老拐皮影班演《钟馗嫁妹》必用长戟!你利用双层幕布之机!外层是寻常麻布,演皮影戏;内层,则是你以人皮特制的影幕!你算准时机,藏身于双层幕布之间那狭小的黑暗夹层!当幕布上钟馗舞戟,灯火通明之时,你便在夹层内,隔着内层人皮幕,对着同样被诱入夹层、毫无防备的张少卿,刺出了致命的一戟!戟尖穿透人皮幕,再刺入人体!幕布上,便映出了钟馗‘戟杀’突厥仆从的骇人影像!随后,你迅速自内层人皮幕的预留裂口脱身,将行凶的真戟留在现场,再趁乱将象征突厥的弯刀塞入陈老拐家中,布下这双重嫁祸之局!最后,为绝后患,你灭口陈老拐,却未料到他临死挣扎,撕下了你人皮幕的关键残片,死死攥在手中!”
周明远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嘴唇哆嗦着,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和惊骇,出卖了他。
“你机关算尽,却百密一疏!”狄仁杰猛地举起手中的突厥弯刀,刀鞘上硕大的红宝石在堂内灯火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妖异的光泽。他大步走向周明远,声音如同宣告最终审判的洪钟:
“人皮幕布遇热油灯火炙烤,必留焦痕!寻常驴皮厚纸,焦痕圆钝;唯那人皮,薄如蝉翼,油脂浸透,遇高热则收缩卷曲,焦痕边缘会留下独特的、如芒刺般的星形焦斑!”
他话音未落,握着刀鞘的手腕猛地一翻!那光滑如镜、略带弧度的弯刀刀鞘,精准地迎向堂外射入的、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如同一面奇特的凹镜!
一束强烈、凝聚的反射光斑,瞬间被投射出去,不偏不倚,正正打在周明远深青色官服的左前襟上!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灼烧声响起!
周明远左胸衣襟处,一片深色的、指甲盖大小、边缘极其不规则的织物补丁,在强光高热照射下,猛地蜷曲、收缩、变黑!那焦黑的边缘,赫然呈现出狄仁杰所说的、尖锐而独特的星芒状焦痕!与李元芳从陈老拐灶膛里扒出的那块人皮幕布残片上的焦痕特征,一模一样!
“啊!”周明远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仿佛被那光斑烫穿了灵魂,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向胸前那片焦糊处,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
死寂。
整个鸿胪寺正堂,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周明远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阿史德咄苾和他身后的突厥武士,脸上的愤怒和怀疑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后怕。他们看着瘫倒在地的周明远,又看向狄仁杰手中那柄仿佛带着魔力的弯刀,眼神复杂。
狄仁杰收回弯刀,递还给依旧处于震撼中的阿史德咄苾,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周明远,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那片被你仓促撕下、缝补在官服内掩人耳目的人皮幕残片,便是你无法抵赖的铁证!这靛青,”他从袖中取出之前收集的深青粉末小包,轻轻一弹,“图籍库的,人皮影上的,张少卿指甲缝里的…同出一源!周明远,你还有何话说?!”
瘫软在地的周明远,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点人色,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崩溃。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最终化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嘶嚎,整个人彻底萎顿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
紫宸殿内,金兽吐香,帘幕低垂。女皇武则天斜倚在凤榻上,指尖轻轻捻着一份狄仁杰呈上的详细奏疏。她的目光扫过最后一行字,落在恭敬立于阶下的狄仁杰身上。
“人皮为幕,影戏杀人…靛青泄密,通敌叛国…”女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狄卿,此案办得利落。突厥副使阿史德咄苾已上书,言明误会,和亲之事,照常议之。你,又为朝廷立下一功。”
“此乃臣分内之事。”狄仁杰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武则天放下奏疏,凤目微抬,掠过狄仁杰花白的鬓角,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分内之事?呵呵…这煌煌天阙,锦绣长安,日光之下,有多少魑魅魍魉借着‘影子’藏身?又有多少‘皮影戏’,在朕看不到的角落,敲锣打鼓地上演着?”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御案光滑如镜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人心上:“今日是鸿胪译语人,借了皮影的光影。明日,又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哪双手,要借着什么‘戏法’,在朕的眼皮底下,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狄卿啊…”
女皇的声音拖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喟叹,目光却锐利如初,牢牢锁住阶下的老臣:“你那双能勘破‘影里乾坤’的眼睛,还得替朕,再多看几年。”
殿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在女皇威严的目光与狄仁杰沉静的身影之间无声流淌,织成一张无形而沉重的网。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将殿内照得一片通明,金砖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仿佛能映出一切潜藏的暗影。狄仁杰深深一揖,并未抬头,只是那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些许。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