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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秋夜,雨丝细密如织,带着刺骨的寒凉,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座沉睡的巨城。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此刻只剩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倒映着两旁紧闭门户里偶尔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灯火。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武侯单调的梆子声,“笃——笃——笃——”,穿透沉沉雨幕,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孤寂与肃杀。

然而,在长安城西南角,那被高墙与坊市刻意遗忘的逼仄角落,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便是鬼市,如同蛰伏在煌煌帝都心脏深处的一道幽暗伤口,在夜幕最浓重的时刻悄然裂开,吞吐着白日里绝难想象的隐秘与污秽。没有招牌,没有吆喝,只有一盏盏或明或灭的油纸灯笼,被雨水浸得半透,散发出微弱、浑浊的光晕,勉强照亮摊主们模糊不清、甚至刻意遮蔽的面孔。人影幢幢,在狭窄的巷道和低矮的屋檐下无声地移动、驻足、交易,如同鬼魅穿行于幽冥。空气里混杂着雨水、泥土、劣质灯油、药材陈腐的异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长久积郁的霉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闯入者的胸口。

狄仁杰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袍,外面随意罩了件挡雨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穿行在这片光怪陆离之中。身为大理寺卿,他深知这鬼市是长安城各种暗流与隐秘的汇聚之所,龙蛇混杂,藏污纳垢,却也往往是窥见真相的第一线。他的目光锐利而平静,看似随意扫过路旁那些摆着稀奇古怪物件的摊子:锈蚀的兵器残片、不知真假的古玉、字迹模糊的旧书、甚至还有泛着诡异光泽的瓶瓶罐罐……那些摊主也大多沉默,只用警惕而浑浊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打着旋儿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屑。风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细微、极清脆的声响,如同琉璃相击,又似檐下冰棱断裂。

叮铃……叮铃……

这声音在鬼市压抑的嘈杂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冷。狄仁杰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废弃茶寮塌了半边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女子。她一身素白麻衣,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如同夜色里一抹不散的孤魂。她面前没有摊位,脚下只垫着一块半旧的青布。而她的手中,正托着一件物事——那清脆的铃声,似乎正是由它发出。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几步,借着旁边一盏灯笼摇曳的光,终于看清。那是一只玉镯。玉质温润,近乎半透明,内里却缠绕着丝丝缕缕、极其诡异的暗红纹路,如同凝固的血丝,在昏光下流转着一种妖异的光泽。镯身上,似乎还零星嵌着几粒极小的银铃,随着女子手腕极其轻微的晃动,便发出那若有似无、勾人心魄的“叮铃”声。

女子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清冷的下颌。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托着那只血纹玉镯,仿佛在等待什么。

这诡异的景象很快吸引了几个人驻足围观。一个穿着锦缎袍子、体态颇为富态的中年商人,显然被那玉镯奇异的品相和女子独特的气质所吸引,他挤到最前面,伸出保养得宜、指节粗短的手,带着几分轻佻和居高临下的口吻问道:“小娘子,这镯子看着倒是稀奇,什么价儿?”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

斗笠阴影下,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等的素瓷,衬得唇色极淡,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像是两口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近乎实质的怨毒与冰寒。这怨毒并非针对眼前这个富商,更像是一种烙印在骨髓里、弥漫于周身的刻骨恨意。她的视线掠过富商,似乎穿透了他,落向虚空深处某个不可知的所在。

“买它的人……”女子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刮擦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这湿冷的雨夜里,令人汗毛倒竖,“会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骤然一静。富商脸上那点轻佻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被冒犯的愠怒,他像是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缩回伸出的手,指着女子,声音因惊怒而拔高:“你!你这疯妇!胡言乱语什么!晦气!真真晦气!”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像是要驱散那无形的晦气般,用力甩着袖子,肥胖的身体撞开旁边的人,气急败坏地挤出了人群。

围观的人群也仿佛被那女子冰冷怨毒的眼神和恶毒的诅咒冻住,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和嫌恶的避让。有人啐了一口唾沫,有人低声骂着“疯子”、“丧门星”,很快,那小小的角落前便空了出来,只剩下白衣女子孤零零的身影,依旧托着那只血纹玉镯,如同遗世独立的石像。

狄仁杰站在原地,斗笠下的眉头深深蹙起。那女子眼中深重的怨毒绝非寻常,那血玉镯透出的邪气也绝非臆想。那句“会死”的诅咒,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信,而非恫吓。他本想上前询问,但女子在人群散开后,竟如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向后一退,身形没入茶寮后方更深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了踪影,只留下那丝若有似无的铃音余韵,在潮湿的空气里盘旋片刻,终被雨声吞没。

鬼市的喧嚣重新涌来,仿佛方才那一幕不过是雨夜迷离中一个荒诞的插曲。狄仁杰在原地伫立片刻,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滴在蓑衣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最终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鬼市流动的暗影里,但那女子幽潭般的双眼和那只缠绕血丝、嵌着银铃的玉镯,却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投入了他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三日后。

大理寺衙署内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偏堂已被临时辟为验尸之所,门窗紧闭,却依旧无法完全隔绝那股从门缝里顽强钻出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甜腻气息。浓烈的苍术、皂角燃烧的味道也掩盖不住这死亡的恶臭。狄仁杰一身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的葛布罩衫,正站在一张宽大的榆木案台前,神色凝重如铁。他的得力助手李元芳,一个精悍敏捷的年轻人,侍立在一旁,面色同样肃然,手中捧着记录用的纸笔。

案台上躺着的,正是三日前在鬼市被那白衣女子诅咒过的长安首富,陈万金。他那身象征财富的华贵锦袍已被褪去,露出下面臃肿松弛、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青灰色的庞大身躯。致命伤一目了然——咽喉处一个深可见骨、边缘参差不齐的可怕创口,几乎切断了大半个脖子,暗红色的血块和翻卷的皮肉凝结在一起,触目惊心。

然而,更令人感到不适的,是陈万金死后的面容。那张布满油光的胖脸上,肌肉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松弛着,嘴角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夸张的弧度,双眼半睁,浑浊的瞳孔里竟凝固着一种……近乎满足的、极其诡异的微笑!这笑容出现在如此狰狞的伤口之上,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与邪异。

狄仁杰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寸扫过尸体。他俯下身,戴着薄薄羊肠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在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甲缝隙深处,他发现了异样——几片极其细微、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带着暗红纹路的半透明碎片。他用细长的银镊子,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将它们一一夹取出来,放在旁边一张洁白的桑皮纸上。

“玉镯碎片。”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意,打破了停尸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元芳立刻在纸上疾书,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狄仁杰的检查并未停止。他的视线移向死者微张的口腔。咽喉处巨大的伤口几乎破坏了所有组织,但他在死者舌根靠近喉咙深处的位置,用镊子小心地拨弄开凝结的血块和粘稠的分泌物,最终夹出了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片花瓣。边缘因血液浸泡而微微卷曲发黑,但依旧能清晰辨认出它原本娇艳的形态和特殊的复瓣结构。

“芍药。”狄仁杰将花瓣也置于桑皮纸上,与那几枚玉镯碎片并排。深红血纹的碎玉,与这枚被污血浸染的残花,在素白的纸面上形成一种刺眼而诡异的组合。

“大人,”李元芳看着这两样证物,脸上难掩惊疑,“那白衣女子的话……竟是真的?还有这花……”

“诅咒或为引,真相藏其后。”狄仁杰直起身,目光投向紧闭的窗外,雨还在下,天空灰蒙蒙一片,“玉镯碎片嵌于指缝,显是搏斗或临死前紧抓所致。此玉镯,便是那鬼市女子所持之物无疑。至于这芍药花瓣……”他沉吟片刻,语速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查陈万金最后几日的行踪,尤其是他接触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另,即刻派人,暗中盯住城南那几家最大的药铺和香料行,特别是能接触到新鲜或名贵花卉的。此花瓣色泽尚艳,绝非陈物,必是近日、且是精心培育所得。”

“是!”李元芳凛然领命。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陈万金那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上,眉头锁得更紧。这笑容绝非自然,倒像是……某种药物所致?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眼前线索纷杂,尚无法确定。

“还有,”他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冽,“让画师根据鬼市所见,画出那白衣女子的样貌,暗中查访。此女,是关键。”

大理寺的机器在狄仁杰的指令下高速运转起来。然而,城南方向的追查,很快便撞上了一堵冰冷的、散发着焦臭味的墙。

派去暗中调查城南药铺的差役,带回了令人心头发沉的消息。就在昨夜,也就是陈万金尸体被发现后不到六个时辰,位于城南青石巷深处、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老字号药铺,突发大火。火势极其迅猛,等坊间武侯和附近居民发现并扑救时,整个铺面连带后面的库房、以及老板一家居住的后院,已几乎烧成白地。现场一片狼藉焦黑,断壁残垣兀自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药材焚烧后混合成的古怪气息。

差役回报时,声音带着后怕:“大人,火起得邪门!据左邻右舍说,之前毫无征兆,那火像是凭空从里面爆开,瞬间就吞了整间屋子。更奇的是,百草堂的掌柜周福和他老婆,还有两个伙计,一个都没跑出来……全烧成了焦炭!仵作初步验过,说……说像是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

“活活烧死?”李元芳在一旁失声。一家子连同伙计,竟无一人逃生?这太过反常。

狄仁杰面沉似水,眼中寒光闪烁。鬼市诅咒、陈万金暴毙、咽喉芍药……线索刚指向城南药铺,这关键地点就立刻被一场“意外”的大火彻底抹去?世上岂有如此凑巧之事?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更是毁灭证据!

“走!”狄仁杰霍然起身,蓑衣也顾不上披,大步向外走去,“去青石巷!”

百草堂的废墟前,已被大理寺的差役封锁。雨水浇在焦黑的木炭和坍塌的土墙上,冲刷下道道污浊的黑流。现场触目惊心,几具蜷缩扭曲、焦黑如炭的尸骸已被抬出,用草席草草覆盖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残存的梁柱兀自滴着焦油和水珠,发出滋滋的轻响。

狄仁杰不顾满地泥泞和呛人的烟尘,亲自踏入这片死亡之地。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篦子,仔细扫过每一寸残留的地面,翻动每一块可能藏匿线索的焦木瓦砾。烧得如此彻底,有价值的线索几乎已被烈焰吞噬殆尽。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检查那几具焦尸时,脚尖无意中踢到了一小堆坍塌的、尚未完全烧透的药柜残骸下的一块硬物。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狄仁杰立刻蹲下身,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和碎木炭。那是一块铜牌。约莫半个掌心大小,边缘已被高温灼烧得有些变形卷曲,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炱。他用袖口用力擦拭了几下,铜牌本身的质地和上面的纹饰终于显露出来。

铜牌沉甸甸的,入手冰凉。一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工艺精湛,非民间常见。而翻到另一面,狄仁杰擦拭烟炱的手指猛地一顿!

虽然边缘有些模糊变形,但那两个深深刻入铜质的篆字,依旧清晰可辨——

**方** **济**。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狄仁杰的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在帝国记忆最阴暗角落的一扇门!

二十年前!太宗皇帝晚年!时任太医院首席御医的方济,被卷入一桩震动朝野的宫廷秘案!案卷记录极其简略隐晦,只言其“心怀怨怼,暗行巫蛊,诅咒天家,图谋不轨”,最终被处以极刑——**满门抄斩**!方家上下百余口,无论主仆,无论老幼,尽数血染刑场!此案牵连甚广,风声鹤唳,乃是太宗朝末年最为酷烈血腥的禁忌之一!方济之名,早已成为史册上被墨汁狠狠涂掉、讳莫如深的一个污点!

这枚属于方济的腰牌,怎会出现在这刚刚被焚毁的城南药铺废墟之中?百草堂的周福,与二十年前被满门灭绝的太医院首座方济,又有何关联?陈万金的死、喉中芍药、鬼市女子兜售的血玉镯……这一切,难道竟与二十年前那场被刻意遗忘的血腥旧案勾连在了一起?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狄仁杰的心脏。他握着那块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当年血腥气的铜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二十年的时光,并未将那些冤魂与秘密彻底埋葬,它们正裹挟着冲天的怨气,从地狱的裂缝中爬出,要将这煌煌长安,拖入更深的幽冥!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狄府。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不安地跳跃,将狄仁杰伏案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堆满卷宗的书架和墙壁上。

那张从百草堂废墟中拾得的、刻着“方济”二字的铜牌,此刻就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不眠的、充满怨毒的眼睛。狄仁杰面前摊开的,正是从大理寺秘档库深处调出的、落满灰尘、纸张早已发黄变脆的“方济案”卷宗。墨迹黯淡,记录语焉不详,充斥着“大逆”、“巫蛊”、“怨望”之类的指控,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物证罗列或详细的作案过程描述,只有最后那冰冷刺骨的一行朱批:“着即处决,满门抄斩,钦此”。

他翻到卷宗末尾,附着当年涉案人员名录的残页。目光在那些被朱笔勾决的名字上一一扫过:方济,方张氏(妻),方文渊(长子)……一行行,触目惊心。忽然,在名单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用极小字号记录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方柳氏,方济妾室,原为贵妃宫中司药女官。产褥病殁,未及刑期。**

贵妃宫中?司药女官?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跳。陈万金喉中那片染血的芍药花瓣……《神农本草》有载,芍药,养血柔肝,宫中妇人尤喜……而二十年前,太宗皇帝晚年最得宠的那位贵妃,据说就酷爱簪戴大朵的复瓣芍药,艳冠群芳!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贵妃”和“芍药”这两个关键词隐隐串起了一线。他立刻起身,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急速翻找。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抽出一本厚厚的《贞观内廷起居注辑要》,迅速翻到记载宫廷花卉用度的部分。指尖划过一行行竖排的墨字,最终停下——

“……贞观二十一年春,贵妃诞辰,上特赐南海夜明珠一双,赤金点翠芍药簪一对,并洛中新贡‘醉胭脂’芍药十二盆,贵妃甚悦,终日簪戴……”

“醉胭脂”!正是花瓣繁复、色泽深红如血的珍稀芍药品种!狄仁杰的目光死死盯住“赤金点翠芍药簪”这几个字。血玉镯,芍药簪……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呼应?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推测,如同闪电般劈入狄仁杰的脑海!难道……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叩门声,突兀地响起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声音并非来自前院,而是……就在这书房的门外!

狄仁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李元芳就在外间值夜,若有访客,必会先行通报!何人能无声无息越过元芳,直接叩响他的书房门?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如电,射向那扇紧闭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厚重的楠木门板。手,已无声地按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剑鞘冰凉。

“门外何人?”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蕴含着凛然的威严。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庭院竹丛的沙沙声,更添诡异。

片刻之后,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女声,幽幽地穿透门板,飘了进来:

“大人……”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直钻骨髓,“可知……先帝最宠的那位贵妃娘娘……她悬梁自尽的时候……发髻上簪着的……就是一朵开得正艳的‘醉胭脂’芍药花呢……”

轰——!

狄仁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鬼市!白衣女子!这声音,正是三日前鬼市那个兜售血玉镯、预言死亡的白衣女子的声音!

她竟然寻到了这里!她竟敢直接出现在大理寺卿的府邸深处!

狄仁杰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但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立刻拔剑。这女子能避开元芳潜入此地,必有倚仗,且她此来,绝非只为恐吓!

“进来!”狄仁杰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厚重的楠木门,被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缓缓推开。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夜鬼市的白衣女子——完颜离。她依旧一身素麻,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如同新糊的窗纸。那双幽潭般的眼睛,此刻正毫无畏惧地、直勾勾地迎上狄仁杰锐利如刀的目光,里面翻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她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药草混合着陈旧灰尘的奇异味道。

她一步一步走进书房,脚步无声,如同飘移。目光扫过狄仁杰书案上摊开的卷宗、那块“方济”铜牌,最后定格在狄仁杰按着剑柄的手上,嘴角竟勾起一丝极其冰冷、近乎嘲讽的弧度。

“大人不必紧张。”她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我若想动手,陈万金那等猪狗,又岂会只碎了一只镯子?”

狄仁杰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她的潜台词——陈万金之死,喉中芍药,果然与她有关!但她似乎并非唯一的凶手,或者,她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你究竟是谁?与方济是何关系?那血玉镯又是什么?”狄仁杰一连三问,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对方。

“我是谁?”完颜离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如同夜枭啼哭,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瘆人,“我是从地狱里爬回来,讨债的孤魂!”她猛地抬手,指向书案上那份名录残页,指尖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大人方才……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名字?方柳氏?那个‘产褥病殁’的可怜女人?”

狄仁杰目光一凝:“不错。她是方济妾室,原贵妃宫中司药女官。”

“哈哈哈哈哈……”完颜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疯狂,泪水却从她幽深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划过惨白的面颊,“妾室?司药女官?她是我娘!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方济的骨肉,是我的弟弟!可恨那昏聩老狗!”她猛地指向皇宫的方向,眼中怨毒之火熊熊燃烧,“听信谗言,为保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竟狠毒到连一个未出娘胎的婴孩都不肯放过!非要斩尽杀绝!”

秘密?狄仁杰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方济案的背后,果然隐藏着更深的宫廷秘辛!太宗皇帝为何要对一个御医及其尚未出生的孩子下如此狠手?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

“什么秘密?”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紧迫,如同绷紧的弓弦。

完颜离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狄仁杰,眼神锐利得似乎要刺穿他的灵魂:“大人英明神武,断案如神……难道翻遍了卷宗,就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么?”她一步步逼近书案,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关于那位宠冠六宫、最后却悬梁自尽的贵妃……关于她生产那日……卷宗里,当真一字未提?”

生产那日?!

狄仁杰脑海中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开!他猛地抓起那本方济案的卷宗,不顾纸张的脆弱,疯狂地翻动起来!没有!关于贵妃生产之事,只字未提!这不合常理!贵妃有孕,乃宫廷大事,御医院首座方济必当在场!若有意外,卷宗中不可能毫无记载!除非……除非那日发生的事情,本身就是不可言说的禁忌,被刻意从所有记录中抹去了!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完颜离!

完颜离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与疯狂快意的神情,她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并非血玉镯,而是一枚小小的、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深褐的木牌,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迹。她将这木牌轻轻放在狄仁杰面前的书案上,正压在那份名录“方柳氏”的名字上方。

“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遗物……当年贵妃宫中,负责管理稳婆名册的腰牌……”她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冰冷彻骨,“大人不妨……再去查查那天的稳婆名册……看看上面……是不是少了一个人的名字?再问问那还活着的老宫人……问问他们,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初七,贵妃娘娘生下的……真的只有一个皇子吗?!”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双生子?!**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一个被深埋于帝国根基之下、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真相,伴随着完颜离那充满怨毒的话语,如同深渊巨口,在他面前轰然裂开!

他猛地抓起那块小小的木牌,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木纹,却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贵妃生产,双生子!卷宗刻意抹去!方济被灭门!方柳氏“产褥病殁”!所有断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双生子”这三个字,强行而狰狞地串联在了一起!

方济,作为太医院首座,必然是那禁忌时刻的亲历者!他知道得太多了!多到必须被彻底抹去,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以及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

“那稳婆……”狄仁杰的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有些干涩。

“死了。”完颜离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有刻骨的恨意,“‘意外’落井。就在方家被抄的前一夜。”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沉重的真相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狄仁杰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皇权倾轧之下,人命如同草芥,一个秘密的保守,竟需要如此多的鲜血来浇灌!

“那血玉镯……”狄仁杰的目光重新锐利起来,紧盯着完颜离,“是你复仇的工具?陈万金喉中的芍药花瓣,也是你放的?”

“镯子?”完颜离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那本就是贵妃的东西!是当年御赐之物,内造的标记还在!它本该随那贱人一起下葬,却被她身边贪婪的老狗——陈万金!他那时不过是贵妃宫中一个管库的内侍头目!趁着大乱,偷盗了出来!那上面的血纹,不是什么玉石天然,是我娘……还有无数枉死方家人的血!我找回来,就是要让它物归原主,更要让那些沾了血的贼子,用命来偿!”

她顿了顿,眼中怨毒更盛:“至于那芍药花瓣?哼!那是引子!是路标!是提醒那些装睡的人,该睁开眼看看当年血案留下的疤了!陈万金死有余辜!下一个,就是当年负责构陷我父亲、执行灭门令的礼部侍郎,王玚!他以为他躲得掉?”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此刻,想必他的府上,也该收到我‘送’去的‘醉胭脂’了!”

“你!”狄仁杰心头巨震!这女子竟已开始了连环复仇!王玚乃当朝重臣!

“你想阻止我?”完颜离猛地看向狄仁杰,幽深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大人!二十年前,方家一百三十七口被拖到西市口时,你在哪里?大理寺在哪里?!天理公道又在哪里?!我娘被他们生生灌下虎狼药,一尸两命的时候,谁又来救她?!我被人从狗洞里拖出来,像条野狗一样在乱葬岗等死的时候,谁管过我的死活?!”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泪水混着血丝从眼角滑落:“我这条命,是方家枉死冤魂的怨气吊着!是地狱的业火炼出来的!我活着,就是为了把他们一个个拖下去!血债,必须血偿!”

“血债血偿?”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严,一步踏前,强大的气势瞬间压向完颜离,“冤有头,债有主!你杀陈万金,因其当年窃宝构陷,尚有可原!但王玚纵有罪责,亦需明正典刑,由国法裁断!岂容你私设刑堂,妄动杀戮?更遑论,你可知你如此行事,正中了当年真正元凶的下怀?他在深宫高坐,只需看你们这些苦主与爪牙自相残杀,他便能永远掩盖那桩丑事,高枕无忧!你杀的越多,他越安全!你这是在替他清扫痕迹!你是在帮那真正的罪魁祸首!”

完颜离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狄仁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她被仇恨完全蒙蔽的心防。她眼中疯狂燃烧的火焰骤然一滞,显出一丝茫然和动摇。是啊……她只顾着向那些明面上的刽子手复仇,却从未想过,那隐藏在最深处的、下达灭口命令的元凶……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尖锐得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书房紧闭的窗外爆射而入!速度快到极致,目标直指站在书案前的完颜离的后心!

是弩箭!强劲的臂弩!

千钧一发之际,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他并非全无防备!几乎在厉啸声响起的同一刹那,他按在腰间的手闪电般挥出!

“锵——!”

一道匹练般的寒光乍现!软剑如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凌空斩向那枚夺命的弩矢!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那力道强劲的弩矢被软剑锋锐的剑锋硬生生从中劈开,断为两截,“哆、哆”两声,深深钉入旁边的书架和地板!

“有刺客!保护大人!”书房外,李元芳惊怒的吼声和兵刃出鞘声同时响起!

“走!”狄仁杰一剑劈开弩箭,左手已顺势抓住完颜离冰冷的手腕,猛地向旁边一拽!动作迅猛如电!

“噗!噗!噗!”

又是三支弩箭,呈品字形,穿透窗纸,狠狠钉在完颜离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他们来了……”完颜离被狄仁杰拽得一个踉跄,站稳后,脸上并无太多惊恐,反而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惨然冷笑,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宫里的人……灭口的……永远不会迟到……”

“跟我走!”狄仁杰低喝一声,不容分说,拉着完颜离疾步冲向书房内侧的屏风之后!那里有一道极为隐蔽的暗门,通向狄府更为隐秘的所在。他必须保住这个关键的活口证人!

书房外,激烈的打斗声、兵刃撞击声、呼喝声已然爆发!显然,李元芳已带人与来袭的刺客交上了手!对方人数不少,且训练有素!

狄仁杰拉着完颜离刚隐入屏风后的阴影,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竟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生生撞开!几个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冰冷双眼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扑了进来!他们手持狭长的障刀,刀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一片雪亮的寒意,直扑屏风!

杀气,瞬间充盈了整个书房!

翌日,天色未明。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紫宸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殿内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女帝武则天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威严沉肃,如同庙宇中的神只塑像。她眼帘微垂,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温润的迦南木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殿中侍立的宫女宦官,无不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殿阶之下,文武重臣分列两旁。宰相张柬之眉头紧锁,须发皆张;尚书右丞崔玄暐脸色铁青;其余大臣或惊疑不定,或面沉如水,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那个身着紫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之上——狄仁杰。

狄仁杰手中并无奏本,只有两样东西。左手上,托着那块从百草堂焦土中拾得、刻着“方济”二字的铜牌。右手上,则是一卷边缘磨损、颜色深褐的旧木简——正是完颜离留下的、属于她母亲方柳氏的腰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初七,为贵妃接生的稳婆名录。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沉稳有力,字字清晰,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死寂的大殿之上,也敲打在每一个知情或不知情者的心头:

“……经查,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初七,贵妃于凝香殿产子。时任太医院首座方济及稳婆李氏、王氏当值侍奉。据唯一尚存之老宫人口供,贵妃所诞,实为龙凤双胎!”

“双胎”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不少大臣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偷眼觑向御座上的女帝。皇室血脉,双生之子,尤其在太宗晚年皇子争位激烈的敏感时期,这消息本身就如同一柄悬顶之剑!

狄仁杰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地陈述着那个被鲜血和权力掩盖的真相:

“然,先帝得报,仅闻皇子降生,未闻公主。方济察觉有异,于婴孩襁褓中暗查,惊见女婴后颈,生有一粒殷红如血的朱砂胎记!此胎记,恰与先帝早年夭折、最为钟爱之长平公主所遗画像中胎记位置、形状,一般无二!” 狄仁杰的目光如炬,扫过御阶,“长平公主早夭,乃先帝毕生大痛,视为妖异不详之兆,深恐此胎记再现,引动不祥,更惧双生之事动摇国本,招致流言蜚语,祸及新诞皇子……”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遂……下密旨!着令当时侍奉之稳婆王氏,即刻将女婴……溺毙!方济惊骇欲绝,拼死阻拦,言此乃天意,或为长公主转世托生,恳请留下女婴性命。争执间,被闻讯赶至之内侍监总管陈万金(时任库使)、及当时负责宫廷护卫的郎将王玚(时任翊卫校尉)撞破!此二人,为固宠求荣,竟矫诏诬陷方济心怀怨望,借生产之机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皇嗣!更指认那女婴为妖孽转世,必祸乱宫闱!”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狄仁杰的声音在回荡,揭开那尘封的血痂:

“先帝震怒,又兼心病作祟,未及详查,便听信谗言!下旨:赐死女婴!方济以‘大逆’‘巫蛊’之罪,处以极刑!为绝后患,更……满门抄斩!方济妾室方柳氏,怀有身孕,亦未能幸免,被强行灌药,一尸两命!所有经手稳婆、知情宫人,除陈万金、王玚等告密者外,尽数被秘密处决!此案卷宗,事后被刻意抹去关键,仅以‘巫蛊’二字蔽之!”

真相大白!紫宸殿内死寂得如同坟墓。沉重的历史血腥气仿佛从狄仁杰口中弥漫开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原来二十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血案,起因竟是如此!一个帝王的迷信与恐惧,两个小人的构陷与野心,酿成了方家百余口的灭门惨祸!而那个本应金枝玉叶的公主,刚出生便被扼杀!

“然,”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御座,“天道好还!当年方柳氏被灌药前,腹中女婴竟奇迹生还!其母侍女冒死将其藏匿,送出宫外!此女历经磨难,苟活于世,便是昨夜欲刺杀王玚、亦于臣府中遭遇宫中死士灭口之人——完颜离!”

他猛地举起左手那枚“方济”铜牌,右手那卷稳婆腰牌:

“此二物,一为方济遗物,一为方柳氏遗物,铁证如山!陈万金因当年窃取贵妃遗物血玉镯,被完颜离寻仇,死于非命,喉中芍药花瓣,乃完颜离刻意留下,指向当年贵妃旧事!百草堂周福,实为当年侥幸逃脱的方家老仆,暗中庇护完颜离,亦因此遭灭口焚铺!王玚昨夜遇刺重伤,侥幸未死,其府中搜出当年构陷方济、参与灭门之往来密信!字迹、印鉴,皆可核对!”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向御座之上那至高无上的身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震动乾坤的浩然正气与悲愤诘问,响彻整个紫宸殿:

“陛下!二十载沉冤,百余条性命!皆源于帝王一念之私,小人构陷之毒!先帝为此,枉杀忠良,骨肉相残!此等冤情,上干天和,下悖人伦!今,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陛下承天景命,统御万方,当以**何颜**面对方家地下枉死之魂?当以**何心**,处置这桩由**父祖辈亲手铸就、沾满至亲骨血**的滔天罪孽?!”

**“——难道陛下今日,还要效法先帝,行那**‘大义灭亲’**之举,将这泣血真相,再度掩埋于深宫高墙之内,让这累累白骨,永世不得瞑目吗?!”**

“大义灭亲”四字,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大殿之上!更如同四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向御座!

满朝文武,尽皆失色!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恐惧、或复杂、或隐含期待,瞬间聚焦于丹陛之上!

女帝武则天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停住!迦南木珠串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她一直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

那双深如寒潭、蕴藏了无尽权力与智慧的凤目之中,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审视、凌厉、还有一丝被最隐秘伤疤被当众血淋淋揭开的剧痛与暴怒,如同风暴般在其中激烈地翻滚、碰撞!

她死死地盯住阶下昂然而立、毫无惧色的狄仁杰。那柄无形的、名为真相的利剑,已被这老臣以生命为柄,以正气为锋,狠狠地、不留余地地,悬在了她的头顶,也悬在了整个李唐皇室那沾满血污的过去之上!

是挥剑斩断,血溅五步?还是……

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琉璃宫灯的光芒在女帝明黄色的袍服上流转,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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