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宫门还没开。
沈璟竤那件染血龙袍扔在玉阶上时,血还在往下滴。顺着汉白玉台阶蜿蜒,像条暗红小蛇,爬进晨雾里。
剑尖抵着老臣咽喉。再往前半寸,就能刺穿。
“昨夜逼宫者……”沈璟竤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石头,“还有谁?”
老臣跪在玉阶上,花白胡须颤抖。他官袍前襟湿了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汗。身后跪了二十几人,个个低着头,没人敢抬眼。
远处传来钟声。
朝会时辰快到了。
老臣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蹭到剑尖,渗出血珠。
“陛、陛下……老臣不知……”
“不知?”沈璟竤笑了,笑得眼睛眯起,“张阁老,您三朝元老,门生遍天下。昨夜玄武门被破,叛军直扑乾清宫——您说您不知?”
他手上用力。剑尖刺破皮肤,血涌出来。老臣惨叫。
“说!”
“是、是靖王!还有……还有兵部侍郎李崇,户部尚书王……”
名字一个个报出来。每报一个,后面跪着的人就哆嗦一下。
沈璟竤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老臣报完第十三个名字,他收剑。
剑身沾血,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光泽。
“拖下去。”他对身后禁军挥手,“诏狱,好好审。”
禁军上前,拖走老臣。老臣还想喊,被堵住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沈璟竤转身,看向剩下的人。
“各位大人。”他声音很轻,“是自己去诏狱,还是……朕送你们?”
扑通。有人瘫软在地。
有人以头抢地,磕得额头出血。“陛下饶命!臣等、臣等是被逼的!”
“靖王拿臣家人性命要挟……”
“臣愿交出所有家产,只求陛下……”
沈璟竤没说话。
他提着剑,走下玉阶。剑尖拖过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走到一个中年官员面前,停住。
“赵侍郎。”他蹲下身,平视对方,“你女儿上月及笄,许了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对吧?”
赵侍郎脸色惨白。“你夫人怀胎八月,再过两月就该生了。”沈璟竤继续说,“你说,要是她们知道你死在诏狱……会怎样?”
赵侍郎眼泪流下来。“陛下……臣、臣愿戴罪立功!臣知道靖王藏身处!”
“哦?”沈璟竤挑眉,“在哪儿?”“城、城西白云观!地道通往城外!”
沈璟竤笑了。他站起身,拍拍赵侍郎肩膀。
“很好。现在去诏狱,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说完了,朕饶你家人。”
赵侍郎连滚爬站起来,被禁军押走。
沈璟竤重新走上玉阶,站在宫门前。
晨雾渐散,露出宫墙上未干的血迹。昨夜那场宫变,死了多少人,他没数。只记得剑砍卷刃了,就换一把。换到第三把时,天快亮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稳。他没回头。“都清干净了?”他问。
“都清干净了。”来人回答,是个女声,“乾清宫三十二具尸体,已拖去乱葬岗。玄武门守军换防完毕,都是咱们的人。”
沈璟竤转身。冷紫嫣站在三步外,一身玄色劲装,头发束成男子发髻。脸上溅了几点血,已经干了,像几朵暗红梅花。
她手里捧着个木盒。盒子很旧,边角磨损,锁头锈迹斑斑。
“在哪儿找到的?”沈璟竤问。
“先帝书房密室。”冷紫嫣上前,递过盒子,“墙后有暗格,按陛下说的方位,果然在。”
沈璟竤接过盒子,没立刻打开。
他盯着盒子上的锁,看了很久。锁是铜制,雕着龙纹,是先帝惯用的样式。
“钥匙呢?”
“没有钥匙。”冷紫嫣从袖中抽出短刀,“砸开?”
沈璟竤摇头。
他从怀里掏出根细铁丝,插进锁孔。拨弄几下,“咔嗒”一声,锁开了。
冷紫嫣挑眉。
“陛下还会这个?”
“小时候在冷宫,闲着无聊学的。”沈璟竤推开盒盖,“那时候没什么玩具,就偷太监的锁来开。开坏了,就挨顿打。”
盒子里是卷明黄绸缎。展开,是先帝遗诏。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开头是惯常的“奉天承运”,后面是传位诏书——传位给三皇子沈璟竤,即日登基。
很正常。但沈璟竤盯着最后几行字,脸色变了。
那是用另一种笔迹添加的,墨色较新,显然是不久前写的。
“若新帝失德,可由靖王监国。若新帝无后,靖王子嗣可继大统。”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冷氏女紫嫣,身世有疑。查。”沈璟竤手抖了一下。绸缎飘落在地。
冷紫嫣弯腰捡起,看见那几行字,瞳孔骤缩。
“陛下……”
“你看见了?”沈璟竤声音很冷,“先帝到死都不信朕。留这么一手,防着朕呢。”
他夺过遗诏,撕成两半。再撕,再撕。
直到撕成碎片,扬手撒向空中。碎片如雪,纷纷扬扬落下。
“从今日起。”沈璟竤盯着那些碎片,“朕的话就是天命。什么遗诏,什么祖制,全给朕滚蛋。”
冷紫嫣沉默。她看着这个年轻帝王,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疯狂和恨意。
忽然想起三年前,先帝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站在血泊里,撕了传位诏书。
那时他说:“这皇位是朕抢来的。谁敢不服,朕杀谁。”
现在,他做到了。杀光了所有不服的人。包括他的亲兄弟。
“陛下。”冷紫嫣开口,“那‘身世有疑’……”
“闭嘴。”沈璟竤打断,“这事,不许再提。”他转身,面向宫门。
“开朝。”钟声再响时,宫门缓缓打开。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昨夜都听见了喊杀声,都知道宫里出了大事。但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
金殿里,沈璟竤已经坐在龙椅上。
他换了身干净龙袍,头发束得整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杀意,还没散。
冷紫嫣站在武官队列末尾。
她本该站文官那边,但今天穿了男装,就混在武将堆里。周围几个老将军偷眼看她,眼神复杂。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太监尖细嗓音响起。
无人应答。死一般的寂静。沈璟竤扫视下方,笑了。
“怎么?昨夜那么热闹,今日就没话说了?”
还是没人敢开口。
“那朕来说。”沈璟竤站起身,走下御阶,“昨夜,靖王谋反,率兵攻入玄武门。幸得禁军拼死护驾,叛党已悉数伏诛。”
他走到一个老臣面前。
“陈阁老,您是三朝元老,说说看——谋逆之罪,该当如何?”
陈阁老腿一软,跪倒。“按、按律……当诛九族。”
“好。”沈璟竤点头,“那就诛九族。靖王府上下三百七十一口,一个不留。家产充公,府邸查封。”
他顿了顿。“还有同谋者——兵部侍郎李崇,户部尚书王……这些人,一并处置。”
每念一个名字,底下就有人哆嗦一下。
念完十三个名字,沈璟竤停住。“各位觉得,朕处置得可还妥当?”
“陛下英明!”百官齐声。声音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沈璟竤也不在意。他走回御座,坐下。
“既然靖王伏诛,他掌管的漕运衙门就空出来了。朕看……就由冷紫嫣接任吧。”
这话一出,底下炸了锅。“陛下!不可啊!”
“漕运事关国本,岂能交给女子?”
“冷紫嫣虽曾立战功,但毕竟是女子,怎可……”
沈璟竤抬手。议论声戛然而止。
“女子怎么了?”他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子,“昨夜宫变,是冷紫嫣带人守住乾清宫。
是她在玄武门血战三个时辰,没让一个叛军冲进来。你们这些‘男子’呢?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他环视众人。
“现在跟朕说女子不可为官?晚了。”他看向冷紫嫣。
“冷卿,上前听封。”冷紫嫣走出队列,跪在殿中央。
“臣在。”
“即日起,封你为漕运总督,领正三品衔。革新漕运,肃清贪腐——三个月内,朕要看到成效。”
“臣领旨。”
冷紫嫣叩首。起身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男人不会甘心。那些世家不会罢休。
但没关系。她等了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散朝后,冷紫嫣没走。她在宫门口等沈璟竤。
等了约莫一刻钟,沈璟竤的轿子出来。看见她,轿子停下,帘子掀开。
“上车。”
冷紫嫣钻进轿子。
轿内很宽敞,铺着软垫,点着熏香。沈璟竤靠坐在里侧,闭着眼,看起来很累。
“陛下。”冷紫嫣开口,“那遗诏……”
“烧了。”沈璟竤没睁眼,“朕亲眼看着烧成灰的。”
“可‘身世有疑’那几个字……”“朕说了,闭嘴。”
沈璟竤睁开眼,盯着她。那眼神很冷,像冬夜的冰湖。
“冷紫嫣,你记住——你现在是冷氏孤女,父母双亡,被先帝收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身世。听明白了吗?”
冷紫嫣沉默。许久,她点头。“臣明白。”
“明白就好。”沈璟竤重新闭眼,“漕运那边,水很深。靖王经营十几年,里面全是他的人。你去了,小心点。”
“臣知道。”
“需要什么,跟朕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沈璟竤顿了顿,“但三个月,必须出成果。朕等不起。”
冷紫嫣看着他。
这个年轻帝王才二十二岁,但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看起来像三十二。皇位这东西,催人老。
“陛下。”她忽然问,“为什么是臣?”沈璟竤没答。
轿子晃晃悠悠,穿过长街。外面传来小贩叫卖声,孩童嬉笑声,一片人间烟火。
许久,沈璟竤开口。“因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个。”
他说得很轻。但冷紫嫣听出了别的——孤独。
那种站在巅峰,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孤独。
“三年前宫变,你为什么要帮朕?”沈璟竤问,“那时候朕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输面很大。”
冷紫嫣想了想。“因为陛下答应臣一件事。”
“什么事?”
“让臣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冷紫嫣说,“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治国平天下。”
沈璟竤笑了。“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傻。”沈璟竤摇头,“这位置,坐上来才知道有多难。
那些男人不会服你,那些世家不会容你。你会被骂,被排挤,甚至……被暗杀。”
“臣不怕。”
“朕怕。”沈璟竤睁开眼,看着她,“你要是死了,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伸出手,握住她手腕。力道很大,攥得她骨头疼。
“所以,别死。至少……别死在朕前头。”
冷紫嫣看着他眼睛。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像个小孩子,紧紧抓着唯一的玩具,怕被人抢走。
“臣尽量。”她说。沈璟竤松开手,靠回软垫。
“到了。”
轿子停下。冷紫嫣掀帘下车,发现停在冷府门前。
她的府邸。
三年前沈璟竤登基后赏的,不大,但很清静。门楣上“冷府”二字,是先帝亲笔。
“进去吧。”沈璟竤在轿里说,“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有你忙的。”
冷紫嫣躬身。“谢陛下。”
她转身进府。身后,轿子重新起行,消失在街角。
冷紫嫣站在门前,看着那顶轿子走远,忽然觉得肩上担子很重。
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退缩。推开府门,走进去。管家迎上来。
“大人,您回来了。早膳备好了,在……”
“不吃了。”冷紫嫣摆手,“我要沐浴。还有,把漕运衙门近十年的卷宗,全部调来。”
管家愣住。“现在?”
“现在。”
冷紫嫣大步走向书房。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战争才真正开始。
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朝堂。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殿里。书房里,烛火亮了一夜。
冷紫嫣坐在案前,面前堆满卷宗。漕运账目,人员名单,往来公文……摞起来比她人还高。
她看得很快。
手指在纸页上滑动,不时用朱笔勾画。每勾一笔,就记下一个名字,一个数字。
贪墨,挪用,虚报……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天快亮时,她停笔。揉了揉酸疼的眼睛,看向窗外。
晨光微露,鸟鸣渐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她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一身男装,头发束起,眉眼冷峻。但仔细看,能看出女子的轮廓。
她伸手,解开发带。长发如瀑散落。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然后重新束发。
这次,束成女子发髻。
换上女官朝服——深青色,绣着银线云纹,腰束玉带。这是沈璟竤特意让人赶制的,大周开国以来第一套女官服。
穿戴整齐,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很淡的笑,嘴角只勾了勾。但眼神很冷。像戴了张面具。
“大人。”管家在门外轻声唤,“该上朝了。”
“知道了。”
冷紫嫣最后看了一眼镜子,转身推门。晨光涌进来,刺得她眯起眼。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但疼能让人清醒。
走出府门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小贩推着车,妇人挎着篮,孩童追逐打闹。
没人知道,这个穿着女官朝服的女子,即将掀翻整个漕运衙门。
没人知道,她手里那摞账册,能让多少人头落地。她不知道。
但她必须做。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路。走向宫门的路上,她遇见几个官员。
那些人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冷紫嫣……”
“女子为官,成何体统……”“听说昨夜是她守住乾清宫……”
“那又怎样?还不是靠陛下宠幸……”
冷紫嫣没理他们。她挺直腰背,大步走过。宫门在望。
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像张巨口,等着吞噬一切。
她停住脚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间烟火。然后转身,走进那座吃人的宫殿。
身后,宫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断绝了她最后的退路。
从今天起,她只能向前。向前,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