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光】缓缓消散，如同退潮的海水，将那份足以颠覆认知的绝对真实带回了【道之源核】的深处。
门外，魏长卿那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也已停歇，只余下一片死寂。洞天福地内剧烈的震荡随之平息，仿佛那场来自根基的侵袭已经结束。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平静，却像是一场风暴过后的喘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脆弱。
陆尘收回心神，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刚才引导【真-理之光】对他消耗同样巨大。他看向身旁的萧月，她身上那层温暖的人性辉光也已内敛，但眼神中的坚韧却更胜往昔。
“结束了？”萧月轻声问道，她的感知中，那股充满恶意的污染性能量已经消失了。
陆尘摇了摇头，眉头并未舒展。他新铸的道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能感受到这片洞天福地最细微的变化。他沉声道：“不，他只是被击溃了，但他留下来的东西……还在。”
话音未落，那股温和而苍老的意识便在两人心底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疲惫。
【孩子，他说得对。】
【那个堕落者，在他精神崩溃之前，已经将他最恶毒的禁术，【万念归墟之根】，深深地扎入了太虚观的基石之中。】
【它就像一株生长在世界根基上的毒藤，虽然现在因为主人的重创而暂时休眠，但它已经与此地连接。它正在缓慢地、持续不断地吸收着这里的本源灵蕴，将其转化为最纯粹的混乱与污秽。】
古老意识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忧虑。
【若不尽快清除，不出三月，这片最后的净土就会被它彻底同化，从内部开始腐朽，最终……沦为一个全新的、以太虚观为核心的诡域。届时，你们都将无处可逃。】
萧月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结果，比魏长卿直接攻破大门还要可怕。那是一种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黑暗吞噬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尘，却发现他的目光正凝视着脚下。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萧月这才注意到，在这片青翠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丝极不协调的、如同血管般的黑色纹路。它们很细，很淡，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邪异，仿佛是从这片土地的血脉深处生长出来的。
这就是【万念归墟之根】的具象化。
“能将它净化吗？”萧月问道，她体内新生的力量让她有种想要将其彻底抹除的冲动。
【很难。】古老的意识回答道，【它的本质，并非单纯的能量，而是一种‘规则’的寄生。强行净化，就像是试图从活人身上剥离他的影子，只会对太虚观的根本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放任不管，是温水煮青蛙，坐以待毙。强行处理，则可能导致玉石俱焚，加速灭亡。
陆尘沉默着，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地面上的一道黑色纹路。
指尖传来的，并非冰冷或灼热的触感，而是一种纯粹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信息流。
怨毒、疯狂、不甘、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这股力量，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诡异都要复杂。它是有“根”的，而它的根，就源于魏长卿那颗破碎的心。
“我需要了解它。”陆尘站起身，眼神无比坚定，“只有了解它的构成，才能找到瓦解它的方法。”
他转身走向石台，重新将手掌按在了那枚古朴的【道之源核】上。这一次，他并非要引动它的力量去攻击，而是要借助它那堪比天地意志的解析能力，去探查这“寄生之根”的本质。
“小心。”萧月走到他身后，轻声提醒。她知道，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意识探入一个疯子最混乱、最危险的精神世界。
陆尘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神再次与【道之源核】连接，这一次，他将自己的感知，如同最纤细的丝线，顺着道核与整个洞天的联系，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些扎根于基石深处的黑色纹路。
他的意识，瞬间被一股冰冷而混乱的洪流所淹没。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无数破碎的、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念头，如同亿万只嘶吼的毒虫，疯狂地冲击着他的道心。
“……凭什么……”
“……秩序……最大的谎言……”
“……都该死……”
“……救不了……谁都救不了……”
这些念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欲望，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不坚的人瞬间沦为疯魔。但陆尘新铸的道基，如同一片承载万物的大地，任由这些混乱的念头冲刷，自身却岿然不动。
他没有被这些表层的疯狂所迷惑，而是继续深入，寻找着这股混乱最核心的源头。
终于，在这片狂暴的念头海洋深处，他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不是疯狂，也不是怨毒。
那是一缕……濒临熄灭的记忆残光。
它就像是风中残烛，在魏长卿精神世界彻底崩溃后，从最深处泄露了出来，被这【万念归墟之根】无意识地记录了下来。
陆尘立刻集中所有心神，小心地将自己的感知包裹住那缕残光。
轰——！
仿佛突破了一层无形的壁障，陆尘的意识被猛地拽了进去。
眼前的混乱与黑暗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窗明几净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古老的卷轴和散发着微光的符文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灵石粉末的味道。
一个穿着【九城盟约】研究员制服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解读着一份残破的兽皮古卷。
他的眉眼，依稀能看出魏长卿的轮廓，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阴鸷与疯狂，反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与一种纯粹的专注。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干净。
“长卿，还在看这些‘禁忌’的东西？”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年轻的魏长卿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阳光的笑容。一个穿着同样制服，容貌清丽的女子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但更多的是关切。
“什么禁忌，这叫‘古法’。”魏长卿笑着接过茶杯，“琳姐，你看，我找到了！这份上古道纪的残篇里，记载了一种名为【逆转乾坤】的阵法，它或许……或许真的能将诡异污染从根源上净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粗暴地清除掉被污染的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希望。
“净化？”女子，也就是琳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长卿，盟约的铁律你不是不知道，任何试图‘理解’和‘转化’诡异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异端。被污染，就意味着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这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不得已的牺牲。”
“我不管什么铁律！”魏长卿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桌上的古卷，“铁律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被污染的人，他们也曾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亲人！他们只是……生病了！凭什么连一个治愈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当成垃圾一样‘格式化’掉？”
“长卿……”
“琳姐，你相信我。”魏长卿握住她的手，眼神无比真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将这个阵法复原出来。到时候……我们就能救更多的人，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审判庭带走，变成一串冰冷的数据。”
看着他眼中那不含一丝杂质的光，琳姐最终还是心软了，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画面在这里破碎，随即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
那是一间冰冷的、由金属构成的审判室。
年轻的魏长卿被符文锁链牢牢地捆在椅子上，他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被堆放在一旁，像一堆等待被焚烧的垃圾。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面无表情、如同精密机械般的男人。他身穿【审判庭】最高阶的制服，胸前的徽章，是一柄被数据流环绕的、象征着绝对秩序的天平。
“研究员魏长卿，”男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合成音，“你私自研究禁忌古法，试图解析诡异本源，违背【九城盟约】最高生存法则第三条。审判庭裁定，你已具备‘异端’倾向，即刻剥夺你所有职务，并进行为期五十年的‘心智净化’。”
“我不是异端！”魏长卿嘶吼着，双眼血红，“我是在寻找拯救同伴的方法！你们的‘格式化’，那不是守护，那是屠杀！”
审判官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魏长джn卿，如同在看一个逻辑错误的程序。
“‘拯救’是一个充满风险的变量，而‘清除’，是确保百分之百安全的最优解。盟约的秩序，不容许任何不确定性。”
审判官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出了最残酷的话。
“另外，根据‘潜在威胁清除协议’，与你接触密切，并对你的‘异端’思想表现出同情倾向的研究员林琳，已被判定为‘高度潜在污染源’。”
魏长卿的嘶吼，戛然而止。他的瞳孔，在瞬间放大。
“……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
审判官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旁边的一块光幕亮起。
光幕上，是他和琳姐曾经待过的那间研究室。
琳姐被两名全副武装的【逻辑审判者】架着，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她看着监控探头的方向，仿佛在看着审判室里的魏长卿，嘴唇微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魏长卿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活下去。”
下一秒，一道刺眼的蓝色光束，从一名审判者手中的武器射出，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没有爆炸，没有鲜血。
她的身体，就在那蓝光中，被分解成了最基础的数据流，然后……归于虚无。
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格式化……完毕。”
审判官冰冷的声音，成了压垮魏长卿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
一声沙哑而绝望的悲鸣，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
捆绑着他的符文锁链，在那一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由极致的痛苦、怨恨与绝望凝聚而成的黑暗力量，寸寸崩断。
年轻研究员眼中那纯粹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疯狂。
记忆的幻象，到此为止。
陆尘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出来，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萧月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陆尘，你怎么样？”她担忧地问道。
陆尘大口地喘息着，刚才那股极致的绝望，即便只是旁观，也几乎要将他的心神撕裂。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情绪压了下去。
他睁开眼，看向萧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看到了……”他声音沙哑地，将刚才在记忆碎片中看到的一切，缓缓地叙述了出来。
随着他的讲述，萧月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她的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地颤抖。
当陆尘说到“潜在威胁清除协议”和“格式化”时，萧月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和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
她曾是【审判庭】的首席执行官。
她曾是这个冰冷秩序最忠实的维护者和执行者。
她亲手签署过的“清除协议”，不计其数。在她看来，那是必要的牺牲，是维护巨城秩序的基石。她从未去想过，那些被当成“潜在威胁”而抹除的，究竟是一个个怎样的人，他们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人性与秩序。
直到此刻，她才从魏长卿的悲剧中，看到了这套秩序最残酷、最冰冷的一面。
它在守护大多数人的同时，也亲手碾碎了那些试图寻找更好出路的希望，亲手制造出了像魏长卿这样，最可怕的敌人。
原来，他们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只是城外的诡异。
还有城内那套早已僵化、不容任何变量的……铁律。
“所以……”萧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不是天生的疯子……他……他曾想当一个救人的英雄。”
“是那个他曾经发誓守护的秩序，亲手把他推进了深渊。”陆尘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沉重。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洞天福地内，灵气依旧纯净，上古的回响依旧在重复着万古前的日常。但在此刻的陆尘和萧月眼中，这片最后的净土，却染上了一层名为“悲哀”的色彩。
他们脚下那扎根于此的【万念归墟之根】，也不再是单纯的邪恶与污秽。
它是一个被旧秩序碾碎的可悲复仇者，在生命最尽头发出的、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一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