樠邑城西的丰收,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瞻最初预想的更为深远。
五亩示范田增产三成的实绩,不仅让“深耕、起垄、积肥”之法迅速在农人间口耳相传、自发效仿,更让邑大夫子对瞻这个“外放贞人”的信任与倚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秋粮入库,仓廪比往年充实了不少,戍卒的口粮有了更稳妥的保障,子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甚至开始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称瞻为“先生”而不再直呼其名。
然而,就在这难得的、因粮食增产而带来的短暂欣慰与松弛中,瞻的目光,却已投向了下一个潜在的、或许更为棘手的危机——水。
新修的水渠确保了城外大部分农田在丰水期的灌溉,但樠邑地处相对干旱的河谷边缘,年降水量并不稳定,且四季分布极不均匀。
秋季的丰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夏季几场及时的雨水和渠水的充沛。
但入秋以来,雨水明显稀少,天空总是湛蓝高远,空气干燥。瞻观察了城外那条河流的水位,发现已比盛夏时下降了许多。他询问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包括稷。
“稷老哥,看这天色,看这河水,今冬明春,怕是不会多雨吧?” 瞻站在河岸上,望着明显变窄的河面问道。
稷抓了把河岸边的泥土,在手里捻了捻,又抬头看了看连日无云的天际,黝黑的脸上露出忧色:“先生看得准。今年秋天‘旱尾巴’翘得高,怕是‘干冬’的兆头。冬天若再少雪,明年开春,这河里的水,怕是撑不到粟米灌浆的时候。到时候,渠里没水,再好的地、再精的肥,也白搭。”
这正是瞻所担忧的。樠邑的水利,目前完全依赖这条季节性河流和与之相连的土渠。
一旦遭遇连季干旱,整个农业体系便有崩溃的风险,刚刚提振起来的民心和粮食基础,将瞬间瓦解。
而且,戎人劫掠也常选在干旱草黄、边邑困顿的时节,可谓雪上加霜。
仅仅依赖一条地表河渠是脆弱的。瞻想起了在殷都时,曾见过王畿附近一些地方使用井水灌溉或作为补充水源,虽然规模不大,技术也相对原始。
他也曾在某些古籍残片或与老农交谈中,听说过“穿井”、“凿泉”之事。或许,在樠邑,除了依赖地表水,还需要开辟地下水源。
但这个想法实施起来,远比推广耕作技术困难。打井需要更专业的技术(寻找水脉、挖掘支护、提水工具),耗费的人力物力更大,且失败风险高。
在边邑资源有限、民众对未知事物心存恐惧的情况下,推动此事,需要更周密的筹划和更有力的说服。
瞻开始了新一轮的勘察。 他不再仅仅关注田地和河流,而是带着稷和几个愿意跟随的年轻农人,走遍了樠邑城周十里内的每一处洼地、沟谷、泉眼遗迹,甚至观察不同地点植被的茂盛程度、某些喜湿植物的分布。
他让人们挖掘一些小探坑,观察不同深度土壤的湿度和颜色。
他还向邑中最年长的几位老人请教,了解樠邑建邑以来,哪些地方曾有过水井或传说中“挖下去就见湿土”的旧事。
结合这些零散的观察与口述历史,瞻初步判断,在樠邑城东地势较低、靠近旧河道淤积区的一片区域,以及城西部分靠近山脚、植被特别茂密的冲积扇边缘,地下水位可能相对较高,有成功凿井的潜力。
掌握了初步信息后,瞻再次求见邑大夫子。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提出庞大的凿井计划,而是从眼前的隐忧切入。
“大夫,今秋丰收,实赖天时渠利。然观今岁秋旱之象,恐非偶然。下官遍访老农,察看水情,皆言明春恐有缺水之虞。”
瞻开门见山,将稷等人的担忧和自己的观察如实禀报,“仅靠一渠一河,若天时不济,则万顷良田,尽成焦土。届时,恐军心民气,俱受动摇,戎狄亦必趁虚而入。”
子的好心情被这番冷静的分析泼了一盆冷水,眉头再次蹙起:“先生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天旱水枯,乃天意,人力如何抗衡?莫非再兴大工,另开河道?我邑力薄,恐难支撑。”
“非是另开河道。” 瞻摇头,取出他这些天绘制的简陋地貌草图,指着几处标记点,“下官之意,乃‘改良井渠’,双管齐下。渠引地表之水,并汲地下之泉。地表水丰时,以渠灌为主,井蓄为辅;地表水枯时,则以井水补渠水之不足,甚至可应急直接浇灌附近田亩。”
“凿井?” 子沉吟,“此非易事。耗工费时,且未必得水。我邑早年似也试过,多成废坑。”
“正因不易,更需谨慎筹划,改良旧法。”
瞻解释道,“下官近日勘察,于城东、城西数处,觅得可能水脉较浅之地。且打井之法,亦可改进。以往多用人力直下挖掘,井壁易塌,且深后取水极难。下官设想,可先以火烧土石,再以水激,使岩土松裂,便于挖掘。井壁以内侧打磨光滑之陶圈或木框层层加固,防止坍塌。井口设辘轳(一种简单的滑轮提水装置,此时已有雏形),以省人力取水。如此,井可更深,得水更稳,使用更久。”
瞻的描述,结合了当时可能存在的技术(火烧水激法、简单支护、原始辘轳)和他基于后世知识的合理想象,听起来比单纯的“挖坑”要可靠得多。尤其“陶圈护壁”和“辘轳提水”的想法,让子觉得有了一些新意和保障。
“即便如此,所需陶圈、木料、绳索、以及专门工匠……” 子仍有顾虑。
“陶圈可令邑中陶坊烧制,规格统一即可,并非难事。木料、绳索,本地可筹。至于工匠,无需他处寻找。” 瞻似乎早有考虑,“主持修渠之民众中,不乏心灵手巧、善于土石作业之人。下官可亲自指导,从选址、破土、支护到安装辘轳,逐步摸索。先选一两处最有把握之地,试行浅井。若得水,则民众信心自增,后续推广,便可征调更多人力,以成功之井养新凿之井。即便某一处不成,损失也有限,权作探明地下情状。”
步步为营,先试点,后推广,用成功带动信心,用有限风险换取可能的大收益。瞻的策略再次显示出其稳健与务实。
子被说服了。粮食增产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这让他愿意相信瞻在水利上也可能创造奇迹。而且,瞻将风险控制得如此具体,让他觉得可以一试。
“先生思虑周详。” 子终于点头,“便依先生之策。先于城东、城西,各择一地,试凿一井。一应物料人力,先生可会同癸调度。若果真得水,功莫大焉!”
得到了子的授权,瞻立刻行动起来。
他首先选定了城东那片低洼的旧河道淤积区作为第一处试点。这里土层深厚松软,挖掘相对容易,且根据植物生长和探坑湿度判断,水位可能较浅。他亲自带着稷和几个在修渠中表现出色的青壮,用简单的木杆和绳索,确定了井口位置和大致范围。
开工前,瞻举行了一个极其简短的仪式——仅仅是洒了些清水,说了几句“祈求土地安宁,赐我甘泉”的祝词,既安抚可能存在的民间信仰,也凝聚人心。他没有大张旗鼓地请巫祝来作法,这既是为了节省,也隐约表明此事更重人力。
破土之日,围观者众多,好奇、怀疑、期待兼而有之。瞻亲自示范,先用干草和木柴在选定井口位置燃烧,待地面土石被烧得滚烫发红后,猛然泼上冷水。
热胀冷缩之下,坚硬板结的表土果然开裂酥松,再用石镐、木锨挖掘,效率比单纯硬挖高了许多。这“火烧水激”之法,让参与者和围观者都啧啧称奇。
挖到约一人深时,瞻叫停,指挥人们将预先烧制好的、直径约三尺、高一尺的筒状无底陶圈,小心地放入井坑,并在陶圈外围与井壁之间填入碎石和夯实的黏土,以固定陶圈并阻隔流沙。
然后,在陶圈保护下,继续向下挖掘,挖深一截,再放入下一个陶圈,层层下叠,如同用陶管构筑了一条深入地下通道。这种方法有效防止了井壁坍塌,也让挖掘深度得以增加。
挖到约三丈深时,土质明显变得湿润,再往下数尺,终于有浑浊的地下水缓缓渗出。虽然水量起初不大,但这一发现让所有参与挖掘的人精神大振,欢呼起来!这意味着地下确实有水!
紧接着,瞻指导人们在井口架设起一个简易的木质辘轳架,装上粗麻绳和木桶。当第一桶混着泥沙的井水被费力地摇上来时,尽管浑浊不堪,围观的人群却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瞻让人将水静置澄清,尝了尝,虽略带土腥,却并无异味,完全可以饮用,稍作沉淀后用于灌溉更无问题。
城东第一口井的成功,如同一声春雷,极大地振奋了人心。人们奔走相告:“瞻先生真的打出井水了!”“用陶罐子(指陶圈)箍着,井壁结实得很!”“那辘轳真方便,摇着就把水上来了!”
有了成功的先例,城西第二口井的推进顺利了许多。民众的参与热情高涨,甚至有人主动提供木料、绳索。第二口井选址在山前冲积扇,水位更深些,但同样成功出水,且水质更为清冽。
两口井的初步成功,证明了“改良井渠”思路的可行性。瞻并未满足于此,他趁热打铁,开始规划一个小型的“井渠系统”。他以这两口成功的井为基点,结合地形和水文判断,规划了另外三到五处可能的凿井点,并设计了连接水井与主干水渠或直接灌溉附近田亩的、短小而实用的引水小沟(可视为微型渠)。
他向子大夫提出了一个更系统的方案:利用今冬农闲,组织民众,以“成功井”所在社区为核心,分批开凿新井,并修建连接沟渠。参与凿井修沟的民夫,其家田可优先使用井水灌溉,并酌情减免部分劳役。同时,建立简单的井水使用和维护公约,比如轮流取水、定期清淤、爱护辘轳等。
子对瞻的效率和成效极为满意,全盘批准。于是,樠邑的田野上,继秋收的热闹和修渠的繁忙之后,又展开了凿井修沟的新景象。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辘轳吱呀呀的转动声、民众协作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日的萧瑟,也驱散了人们对来年春旱的恐惧。
改良井渠,不仅仅是一项水利工程,更是一种生存保障体系的初步构建。
它降低了农业生产对不稳定地表水的绝对依赖,增强了边邑抵御干旱风险的能力。那汩汩涌出或通过辘轳提上来的地下水,在樠邑民众眼中,不仅是救命的甘泉,更是希望和信心的源泉。他们开始相信,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只要跟随着瞻先生的指引,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是可以对抗一部分“天意”,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生存空间的。
而瞻,站在新凿成的水井旁,看着清澈的井水倒入干涸的引水小沟,流向不远处的田地,心中并无太多自得。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井渠系统需要完善,维护需要制度,更深远的水土保持、抗旱作物引进等问题,还远未触及。戎狄的威胁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
但至少,他在这片土地上,又扎下了一根坚实的支柱。水利与农技,如同车之两轮,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推动着樠邑这个边陲小邦,向着更稳固、更富足的方向滚动。
殷都的排挤与失意,早已被抛在身后;
野狐岭的沉睡与遥远的探索,也暂时无暇想起。眼前,是真实的泥土、水流、民众的期盼,以及一份沉甸甸的、由实践与责任构筑起来的充实。
改良井渠的工程还在继续,樠邑的冬天,因为这份充满希望的劳作,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