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沉睡时那永恒、绝对、连自我都能消融的幽冥。
这一次的黑暗，带着重量，带着痛楚，带着窒息感，如同溺水者沉入浑浊泥水前的最后景象。陈远的意识在虚弱的深渊边缘挣扎，五感如同被撕碎的棉絮，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最先恢复的，是身体深处那无处不在的、尖锐的疼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开又重新拙劣地组装，每一寸肌肉都被撕裂后再强行缝合。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因缺乏唾液而变得艰难而痛苦，牵扯着喉部肌肉一阵痉挛。胃部传来一阵阵空洞的、灼烧般的抽搐，那是长达五年的能量匮乏后，身体发出的最原始、最强烈的抗议。
冷。
刺骨的寒冷。
夜间的凉气毫无阻碍地侵袭着他仅着单薄麻布、且因汗水和潮气而湿透的身体。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格格打颤，这剧烈的颤抖又加剧了全身的疼痛，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没死……
我真的……出来了……
这个认知，伴随着巨大的生理痛苦，顽强地扎根在他逐渐清晰的意识里。他奋力地与昏迷的引力抗争，如同一个疲惫到极点的登山者，挣扎着不让自己滑落深渊。
他尝试移动，却发现身体软得如同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之前推开暗格木板耗尽了他复苏初期积攒的所有能量，此刻的他，虚弱得比一个初生的婴儿好不了多少。他只能瘫在原地，半个身子还卡在暗格的缺口里，冰冷的泥土硌着他的肋骨，粗糙的木刺刮擦着他的皮肤。
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用尚且混沌的思维分析现状。
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身处仓房之下，暂时安全。
极度虚弱、饥渴、寒冷，这是当前最大的威胁。
必须获取能量，必须保暖，必须补充水分。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眼球干涩而刺痛，努力适应着从仓房破顶漏下的、微弱的星月光辉。借着这点光，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窘境——一个被他自己强行破开的土坑，散落的木板和泥土，以及自己这具肮脏、虚弱、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躯壳。
记忆的碎片依旧混乱，但比刚苏醒时清晰了不少。副手、仲、石腿……他们是否还守着这个小院？五年过去了，外面是否已经天翻地覆？工师亶是否还在掌权？太宰、公子奭……这些曾经需要小心翼翼周旋的人物，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一个个问题冒出来，却又被更强烈的生理需求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活下去，恢复一点力气，才能去探寻答案。
水……食物……
他记得，在布置这个暗格时，他确实在角落的某个陶罐里，密封存放了一些应急的、耐储存的食物，主要是炒熟的黍米和肉干，还有一小罐清水。但五年过去了，那些东西……还能吃吗？水还能喝吗？
希望渺茫，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他再次尝试移动身体，这一次，目标明确——暗格的内部，那个记忆中的角落。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和骨骼的摩擦声。汗水混合着泥土，从他额头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咬紧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暗格缺口中彻底挣脱出来，然后向着记忆中的方向爬去。
动作缓慢得如同蜗牛。冰冷的土地吸走了他体内本就可怜的热量，虚弱和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他只能爬一会儿，停下来喘息片刻，再继续。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粗糙的陶罐。是它！
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但这喜悦随即被谨慎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陶罐的封口。泥封依旧完好，但五年时光，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变故。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敲碎了泥封。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陈腐油脂的气味飘了出来，并不好闻，但也没有预想中那种剧烈的腐败恶臭。他伸手进去，抓到了一把干燥的、颗粒状的东西。是炒黍米！虽然口感肯定糟糕，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完全变质。
他又摸索着找到了那个较小的水罐。同样敲开泥封，将鼻子凑近罐口。没有异味，只有一股陶土和静止水体特有的、略带沉闷的气息。
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颤抖着捧起水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冰凉的水流划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一阵近乎痛苦的清凉与舒爽。他强忍着牛饮的冲动，只是小口小口地滋润着口腔和喉咙，让身体慢慢适应。
随后，他抓起一小撮炒黍米，塞进嘴里。黍米坚硬得像小石子，他几乎没有唾液来软化它们，只能依靠牙齿费力地、缓慢地研磨。味道谈不上好，只有一股淡淡的焦香和久置后的陈味，但吞咽下去后，胃部那灼烧般的抽搐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丝。
吃了少许黍米，喝了几小口水，他不敢再多。久饿之后暴饮暴食无异于自杀。他靠在冰冷的陶罐上，感受着那一点点食物和水带来的微弱能量在体内慢慢扩散，支撑着他近乎崩溃的身体。
必须离开这里。暗格已经暴露，仓房也不安全。他需要找到一个更隐蔽、更能保暖的地方，慢慢恢复。
他休息了片刻，积攒起一丝力气，开始观察这个他沉睡前精心挑选的藏身之所。仓房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屋顶的漏洞似乎多了几个，地上的尘土积了厚厚一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霉味和尘埃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仓房一角，那一堆看似随意堆放、实则暗藏玄机的破烂杂物上。他记得，在那后面，有一个更加隐蔽的、通往地下更深处一个小小密室的入口。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保险，一个连副手他们都不知道的、真正的“安全屋”。
目标明确后，他再次开始了艰难的爬行。推开杂物，找到那个被巧妙掩饰的入口，挪开盖板，一股比仓房内更加阴冷、但也更加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滚落一般，滑入了这个更深一层的狭小空间。
密室很小，仅能容一人蜷缩其中。但这里干燥，相对保暖，而且绝对隐蔽。角落里甚至铺着一层干燥的茅草，虽然此刻摸上去也带着凉意，但总比直接躺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好得多。
他瘫倒在茅草上，剧烈地喘息着，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身体依旧冰冷，疼痛和虚弱如同附骨之疽。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在这个绝对黑暗、绝对寂静的狭小空间里，外界的声音被隔绝了。他侧耳倾听，只能听到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空旷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夜深了。
小院里，是什么光景？
副手……他们，是否还在这座院子里？五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他们可能已经被调离，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也可能……早已忘记了他这个“已死”之人。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比身体的寒冷更加刺骨。他就像一颗被时光抛出的石子，沉睡了五年，醒来后却发现河流早已改道，物是人非。
他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用的思绪。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休息，恢复。他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减少热量散失，双手环抱住自己，徒劳地寻求一点温暖。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身体的痛苦折磨下，再次变得模糊。
这一次，不再是昏迷，而是沉入了一种极其浅眠、半梦半醒的状态。
在意识的底层，那场持续了五年的细胞重置似乎仍在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与长期休眠导致的肌肉萎缩、神经迟钝形成了剧烈的冲突，化作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他时而仿佛置身于伏羲推演八卦的河图洛书之旁，时而又回到阳城金工坊的炉火之前，工师亶阴鸷的脸、青叶含泪的眼、旧陶窑冲天的火光……交织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他被一阵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声响惊醒。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正从仓房的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
陈远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连疼痛都暂时被遗忘。心脏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担心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是谁？！
是副手？仲？石腿？他们深夜来此巡查？
还是……其他人？工师亶派来查探的人？甚至……是盗贼？
希望与危险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竖起耳朵，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精神高度紧张，虚弱的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脚步声在仓房的门外停住了。
接着，是门轴转动发出的、极其轻微、仿佛生怕被人察觉的“吱呀”声。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比星月之光更暗淡的影子，投射进来。
陈远蜷缩在深层的密室中，透过那极其隐蔽的观察孔，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命运，他回归人间的第一个谜题，答案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