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神外手术观摩室厚重的感应门无声滑开,陈一萌随着人流走出,脸上还残留着沉浸在精妙手术中的震撼与思考。
刘教授行云流水般的操作,那双在震颤与肌张力障碍双重干扰下依然稳定如磐石的手……
这一切都让她收获巨大,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要点和疑问。但这份专业的兴奋感,在她换下无菌隔离衣,走向更衣室储物柜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她拿出锁在柜子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好几条通知。她的心本能地一紧,指尖带着点急切划开屏幕。最上面的一条,赫然是来自“顾魏”的微信消息!
陈一萌立刻点开,几乎是屏住呼吸逐字阅读,顾肖编辑的这段文字像冰锥一样刺入陈一萌的心脏!
检查刚做完?tEE?经食道超声心动图!她作为医生,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比常规经胸超声侵入性更强、清晰度更高的检查,通常用于评估心脏瓣膜的细微病变、心内血栓或心内膜炎等复杂情况!
顾魏为什么突然要做tEE?他不是在家静养吗?是顾院长安排的?难道……难道发现了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喉咙不舒服,想吐”、“挺累的,浑身没劲”
当这些描述让她眼前瞬间浮现出顾魏苍白着脸、忍受着检查痛苦的样子。
那个骄傲又隐忍的男人,能说出“挺难受”,那实际情况只会更糟!更别提那句带着沉甸甸依赖和委屈的“……你不在。”,像一把小锤子,狠狠敲碎了陈一萌勉强维持的镇定。
她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手指冰凉。下午电话里他那压抑的疲惫和沉重感,此刻有了更具体、更可怕的注解!他不是没事!他不仅做了难受的检查,情况可能还更复杂了!
然而,消息的最后一句,却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别扭感:“……手术,还好吗?和林骁讨论得……顺利吗?” 这语气……不太像顾魏平时那种简洁克制的风格,反而透着一股子强装不在意又忍不住试探的味道。
尤其是特意点出“林骁”……联想到下午那条解释晚归和同行者的消息,陈一萌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此刻,对顾魏身体状况的担忧已经压倒了一切!
她立刻退出微信,手指颤抖着找到通讯录里陈明的名字,拨了出去。电话很快接通。
“陈明!是我,陈一萌!”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顾魏怎么回事?他今天又做检查了?tEE?在华清做的吗?结果怎么样?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的陈明显然一头雾水:“tEE?没有啊!他出院后不是一直在他爸妈家休养吗?没听说他今天回华清做检查啊?而且tEE……这检查华清心内也能做,但他爸不是浙大附院的吗?是不是顾院长带他去浙大附院查的?具体情况我真不清楚!怎么了?他情况不好?” 陈明的语气也紧张起来。
不是华清!是浙大附院!顾长河亲自带去的!这更印证了情况的严重性!陈一萌的心沉到了谷底。连陈明都不知道,说明这检查是临时决定或者紧急安排的!
“我知道了,我再问别人!” 陈一萌匆匆挂断陈明的电话,巨大的不安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谁能知道具体情况?顾肖!顾肖今晚在陪护!
陈一萌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顾肖的电话。等待接通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电话终于被接起,传来顾肖刻意压低、带着点紧张的声音:“喂?嫂子?”
“顾肖!” 陈一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威严,像绷紧的弦,“你哥现在人在哪里?浙大附院?他下午做了什么检查?tEE?为什么突然做这个?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情况变严重了?他爸有没有说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雹砸下,透着她强压的恐慌。
电话那头的顾肖显然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终于找到人倾诉的急切和藏不住的担忧:“是……是在浙大附院!大伯下午突然带哥过来的,脸色很严肃!嫂子,我哥他……他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
顾肖的声音带着后怕,“我听大伯跟医生说话的时候……好像提到什么‘瓣周漏’!对,就是这个词!说哥心脏边上好像有个什么小‘洞’?今天拉他过来,就是专门用那个什么tEE的机器,要把那个‘洞’看清楚点!”
‘瓣周漏!’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陈一萌脑中炸开!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作为医生,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心脏瓣膜修复术后最令人担忧的并发症之一!它会导致血液反流,加重心脏负担,引发心衰……甚至可能需要二次手术!
顾魏之前持续的低热、乏力、恢复缓慢、胸闷……所有的症状瞬间都有了最糟糕的解释!
“瓣周漏?!在哪?主动脉瓣?二尖瓣?严重程度怎么样?他爸说了吗?有没有感染?血栓?” 陈一萌的职业本能让她瞬间抛出一连串专业问题,声音因为震惊和急切而微微发颤,心却像坠入了冰窟。
“啊?我……我没听太清具体在哪儿……” 顾肖被问懵了,努力回忆,“好像是……二尖瓣那边?大伯说是什么‘微量到轻度’?但他说看不太清楚,所以才要用这个更厉害的tEE机器再看仔细点!结果……结果大伯看完片子,就说要等明天专家一起开会讨论才能定。大伯脸色……不太好。”
顾肖的描述印证了陈一萌最坏的猜想,情况不明朗,需要会诊,顾长河很重视!
“他现在人呢?状态怎么样?” 陈一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前仿佛浮现出顾魏忍受tEE检查痛苦的样子。
“哥刚做完检查回来,看着特别难受!喉咙不舒服,干呕了好几次,脸白得像纸,一点精神都没有,晚饭就喝了几口粥,现在……现在睡着了。” 顾肖的声音也充满了心疼,“嫂子,那个‘瓣周漏’……是不是很严重啊?哥他……”
陈一萌的心被狠狠揪住,微量到轻度……万幸还不是最坏的情况。但即便如此,那持续的胸闷不适、身体的极度疲惫,以及未知的后续治疗方案,都足以将一个骄傲的人折磨得心力交瘁!
那句“你不在”里包含的委屈和无助,此刻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独自承受着这么大的身体和心理压力,而她竟然不在他身边!甚至还在因为一场手术观摩而推迟归期!
巨大的自责和心疼瞬间淹没了陈一萌,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顾肖,听我说!”
“嗯!嫂子你说!” 顾肖立刻应道。
“看好他,寸步不离!监护仪的数据,他的呼吸、脸色、任何细微的不舒服,哪怕他翻个身皱下眉,立刻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不关!” 陈一萌的声音斩钉截铁,“现在,用他的手机,拍一张他睡着的照片发给我。马上!”
“好!好!马上拍!” 顾肖不敢怠慢,立刻拿起顾魏的手机,庆幸还没锁屏,小心翼翼地对着病床上沉睡的人按下快门。
照片里的顾魏侧躺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笼罩在深重的疲惫和脆弱之中,像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照片通过顾魏的微信,瞬间发送到了陈一萌的手机上。
陈一萌点开那张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屏幕上顾魏苍白脆弱的脸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窒息。他看起来那么需要依靠,而自己却不在。
她甚至没有心思再去深究那条消息最后别扭的试探,所有的疑虑在“瓣周漏”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她迅速退出照片,开始操作手机。
“顾肖,” 她对着话筒,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改签最早的航班,明天一早就飞回来。在我落地之前,他就交给你了,务必照顾好他。让他好好睡,别吵醒他。”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告诉他,我很快就到。”
“放心吧嫂子!”
挂断电话,陈一萌靠在更衣室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坚毅和急切。她迅速打开购票App,手指飞快地操作。最早一班飞杭州的航班,清晨六点四十五分。确认,支付,改签成功!
她收起手机,拎起包,快步走出更衣室。高跟鞋敲击在协和医院光洁的走廊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
这次目标明确,离开这里,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那个正独自对抗着身体里那个“小洞”的男人身边。
无影灯下再精妙的操作,也比不上他此刻安静的睡颜牵动她的心弦。瓣周漏的阴影、他脆弱疲惫的模样、那句未曾宣之于口却沉甸甸的“你不在”……一切的一切,都将在她跨越千里之后,由她亲自守护和面对。
此刻顾魏的病房里,顾肖看着发送成功的照片,再看看浑然不觉的顾魏,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心头依旧沉甸甸的。
瓣周漏……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哥这次,是真的遭罪了。他握紧了拳头,暗暗发誓:哥,你放心睡!在你家神经外科女超人飞回来之前,我顾肖一定把你盯得死死的!
浙大附院的特需病房,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悄然褪去。窗外,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窗帘缝隙间投下短暂的光痕。
病房内,监护仪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节奏。顾魏依旧沉睡,但睡眠似乎并不安稳。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呻吟,眉头锁得更紧。
tEE检查带来的强烈异物感和干呕反射的后遗症,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短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一直强撑着不敢深睡的顾肖,几乎是立刻就从陪护椅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床边。
“哥?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手已经下意识地想去按呼叫铃。
顾魏没有睁眼,只是极其难受地侧过头,又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身体微微蜷缩,手无意识地捂向咽喉的位置。那动作,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脆弱。
“喉咙……疼……” 一个极其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气声。
顾魏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点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还陷在梦魇与现实的交界处。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那阵难受而浮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更显得憔悴不堪。
“疼?是不是检查弄伤了?还是肿了?” 顾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顾魏唇边,“来,喝点水?润润喉咙?”
顾魏就着他的手,勉强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般的咽喉,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但也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牵扯着心脏的位置,带来一阵闷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又褪去一层血色,只剩下痛苦的灰败。
“哥!你慢点!慢点!” 顾肖吓得赶紧放下水杯,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紧紧扶着他因咳嗽而颤抖的肩膀,生怕他把自己咳散架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身体的单薄和颤抖,心里又急又怕,差点把嫂子在自己的安排下正在赶回来的事情脱口而出。
顾魏终于止住了咳嗽,整个人像虚脱一样瘫软在顾肖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痛苦的嘶声。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额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着。
“没……没事……” 他缓了几口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毫无说服力。他试图推开顾肖的手,想自己躺好,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但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顾长河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显然也是一夜未眠,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他身后跟着一位值夜班的心内科医生。
看到顾魏被顾肖半抱着、脸色灰败、喘息急促的样子,顾长河的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他大步走到床边,直接拿起挂在床头的听诊器,冰凉的听诊头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贴在顾魏的胸口。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顾魏粗重的喘息声和听诊器里被放大、略显急促但并无严重杂音的心跳。
顾长河仔细听了几个位置,又示意顾魏深呼吸配合结果又引发一阵低咳。他放下听诊器,又迅速查看了床边的监护仪数据,还算说得过去。
“怎么回事?” 顾长河沉声问顾肖,目光却审视着儿子。
“刚……刚才哥醒了,说喉咙疼得厉害,喝了口水就咳得不行……” 顾肖赶紧解释,声音带着后怕。
“tEE探头刺激,咽喉部轻度水肿充血,正常反应。给他含服点润喉的,或者小口冰水含漱,别急着吞咽。” 顾长河冷静地对值班医生吩咐,随即目光转向顾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顾魏,看着我。”
顾魏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对上父亲深邃严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属于顶尖医者的冷静审视。
“感觉怎么样?除了喉咙,心脏有什么感觉?闷?痛?心悸?” 顾长河的问题精准而直接,没有任何废话。
顾魏在父亲的目光下,那点强撑的意志似乎被看穿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涣散褪去一些,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认命的诚实。
他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喉咙痛……胸口……还是闷……没力气……心跳……有点快……”
“嗯。” 顾长河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直起身,对值班医生道:“继续目前抗炎抗凝方案,密切观察。润喉措施按我说的做。等他缓过劲来,可以尝试少量温凉的流质。” 他又看了一眼监护仪,“心率偏快,暂时不用特殊处理,让他安静休息,避免任何情绪波动。”
“是,顾主任。” 值班医生恭敬应下。
顾长河的目光再次落回儿子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有父亲的心疼,有医者的凝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儿子此刻脆弱状态的无奈。
他最终只是伸出手,带着厚茧的、属于外科医生的手指,极其短暂地、几乎算是生硬地,在顾魏汗湿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抚和确认。
“别胡思乱想。会诊结果出来前,你的任务就是休息。” 顾长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去准备会诊资料。”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值班医生离开了病房,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顾魏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顾肖紧张兮兮的目光。
“哥……大伯说了,让你休息,别想那么多……” 顾肖笨拙地安慰着,拿起护士刚送来的润喉片,“来,含一片?”
顾魏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张开嘴,任由顾肖将一片微凉的药片塞进他舌下。清凉感缓慢弥漫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的灼痛。他闭着眼,身体因为刚才的咳嗽和虚弱还在微微发抖。
父亲的话像冰冷的石头沉在心底,避免任何情绪波动。他想起那条发给萌萌的消息……她看到了吗?她会怎么想?她现在……是不是正和林骁讨论着那台精彩的手术?
一股混合着身体痛苦、对自己无能的厌弃以及对萌萌归期未卜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更深地将自己埋进枕头里,仿佛想隔绝外界的一切。
顾肖看着堂哥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再看看床头柜上顾魏的手机,想到自己昨晚“代笔”的那条已经发出去的消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默默祈祷:女神姐姐啊,你快点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哥这心怕是真要漏成筛子了!
与此同时,三万英尺的高空。
飞机的引擎发出低沉持续的轰鸣,舷窗外,浓厚的云海被初升的朝阳染上瑰丽的金红,壮美得如同神迹。
然而,靠窗座位上的陈一萌,对这壮丽的景色视若无睹。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停留在那张顾肖发来的、顾魏苍白沉睡的照片上。
她的指尖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他微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颊,仿佛想穿过冰冷的屏幕,抚平他的痛苦。
机舱内灯光柔和,大部分乘客都在补眠或安静地看着屏幕。只有陈一萌,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焦灼的清醒和深不见底的心疼。
昨夜得知“瓣周漏”时的震惊恐慌,此刻已沉淀为一种沉重的、持续切割心脏的钝痛。
tEE检查的痛苦,她感同身受。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要忍受探头深入咽喉的强烈不适和干呕反射……他现在喉咙该有多痛?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又躺在医院,该有多沮丧?
那句“你不在”里包含的无助和委屈,此刻在她心里反复回响,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自责。
她错过了太多,错过了他承受检查的痛苦时刻,错过了他术后恢复最需要陪伴的虚弱期,甚至错过了第一时间得知他真实病情的时机。她沉浸在专业的世界里,却让他在病痛和孤独中挣扎。
陈一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自责无济于事。她现在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坚定的意志。
瓣周漏……微量到轻度……他父亲的重视……需要会诊……这几个关键词在她脑中飞速旋转。
她在神经外科领域是顶尖的,但对心脏瓣膜术后并发症的了解并不深入。她需要尽快查阅最新的文献,了解不同严重程度瓣周漏的处理方案、预后、二次干预的风险……她需要为即将面对的会诊和可能的治疗选择做好准备。
她打开手机飞行模式前缓存的几篇关于心脏瓣膜修复术后并发症的综述文献,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专业术语。
然而,那些“经导管瓣周漏封堵术”、“二次开胸手术风险”、“感染性心内膜炎预防”等冰冷的词汇,却无法完全占据她的心神。
屏幕下方,那张沉睡的照片,像一个无声的锚,将她所有的思绪和担忧,牢牢地钉在那个躺在浙大附院病床上、忍受着身体里微小“漏洞”折磨的男人身上。
“女士,请问需要早餐吗?” 空乘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一萌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着文献已经很久,却一个字都没真正看进去。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她此刻没有任何胃口,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
她关掉文献,重新点开那张照片。机舱的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无法掩盖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脆弱。陈一萌的指尖停在照片中他微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
快了,顾魏。她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温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飞机正在穿透云层,向着杭州的方向全力飞行。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到了。
无论那个“洞”意味着什么,无论需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这一次,我不会再缺席任何一秒你的痛苦和脆弱,等我。
她将手机按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机身下,自己心脏因为担忧和归心似箭而剧烈跳动的声音。
窗外的朝阳正奋力挣脱云层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泼洒向大地。而她的全部世界,此刻只聚焦于那座城市,那家医院,那张病床上的身影。
大概一小时后,陈一萌的身影出现在浙大附院的走廊,清冷的晨光透过高窗洒下。她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寂静的走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急促,像她擂鼓般的心跳。
一夜未眠的焦灼、三万英尺高空的煎熬、得知“瓣周漏”真相的震惊与心痛,此刻都化作了冲向那个病房的迫切力量。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那扇熟悉的病房门把手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顾长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脸上带着通宵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似乎正要赶去参加关于儿子病情的会诊,猝不及防地撞见了风尘仆仆、眼圈微红、气息尚未平复的陈一萌。
两人在门口顿住脚步,四目相对。
陈一萌的目光像燃烧的火焰,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质问和深藏的巨大痛楚,直直地射向顾长河:“顾院长!”
“小陈回来了。”
“顾魏他……瓣周漏到底怎么回事?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顾长河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护崽母狮般的女孩,看着她眼底那份几乎要灼伤人的心疼和愤怒,深邃锐利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和错愕,随即是深沉的怒意和强烈的不赞同。
他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严厉,目光越过陈一萌,仿佛要穿透病房门钉在儿子身上:“他出现瓣周漏?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顾长河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失望,“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么大的事,他敢瞒着你?!” 他显然对儿子隐瞒陈一萌的行为极其不满。
深吸一口气,他强压下对儿子的怒意,转向陈一萌,语气稍缓,带着医者的冷静和一丝无奈的解释:“tEE结果刚出来,是微量到轻度的瓣周漏,位置在二尖瓣后内侧象限,反流量不大,对心脏整体功能影响暂时有限。没有发现血栓,之前的低度炎症指标也在下降。”
他刻意强调了“微量到轻度”和“暂时有限”,看到陈一萌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才继续道:“目前来看,远没到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的地步。”
这句话他说的格外清晰,是给陈一萌,也是说给病房里可能听到的儿子听的定心丸。“但是…”
顾长河话锋一转,神情依旧严肃,“这个‘洞’的存在,是导致他持续胸闷、乏力、恢复缓慢的根源。药物保守治疗是首选,但需要时间,效果也因人而异。他这段时间的虚弱和不适感,是实实在在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看着陈一萌:“会诊的重点,是评估这个瓣周漏的稳定性,优化目前的药物方案,制定更严格的康复和监测计划,以及讨论未来如果症状持续不缓解或出现进展,是否需要考虑微创封堵的可能性。那将是后话,是预案,不是现在就要做的决定。” 他再次强调,是为了彻底打消陈一萌对“立刻手术”的恐慌。
“至于他为什么瞒着你……” 顾长河的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疲惫和深深的理解,“这小子!还能为什么?怕你担心,怕你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飞回来,怕影响你重要的学术机会!他总想把最好的一面给你,不愿意让你看到他这副虚弱狼狈的样子!愚蠢!”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是对儿子这种“自我牺牲”式隐瞒的痛斥。
“详细的情况和后续管理方案,等最终会诊结束,我会跟你们一起谈。” 顾长河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进去看看他吧。他刚醒,喉咙还痛得厉害,尽量别让他多说话。让他知道,天塌不下来,但下次再敢瞒报军情,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完,他不再停留,拿着文件夹,大步流星地走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背影带着父亲的威严和对儿子不省心的无奈。
陈一萌僵立在门口,顾长河的话像一阵强风,吹散了她心中对“二次手术”的极致恐慌,但留下了更为沉重的、对顾魏隐瞒行为的心痛和对他持续承受不适的揪心。
‘微量到轻度……暂时不需手术……药物保守……’这些词让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酸楚。他竟然独自扛着这些痛苦这么久,就为了不让她担心!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泪意和复杂的情绪死死压住。顾长河说得对,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内光线柔和,顾魏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因为喉咙的疼痛,他微微蹙着眉,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
顾肖正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给他喂着一点点温凉的米汤。听到门响,顾魏缓缓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瞬间像被投入火种的深潭,猛地亮了一下!
那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瞬间涌起的巨大惊喜,以及……被猝不及防撞破脆弱后的狼狈和一丝无措。
紧接着,他看到了陈一萌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混合着心疼和一丝冷意的复杂表情,以及她身上那风尘仆仆的气息。她显然是知道了!而且是立刻赶回来的!
“萌……萌萌?” 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刚一出声就牵扯到疼痛的喉咙,引发一阵压抑的呛咳,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心虚。
“哥!你别说话!” 顾肖吓得赶紧放下碗去拍他的背。
陈一萌在看到他眼神亮起又瞬间被慌乱取代的那一刹那,心就像被狠狠揉碎了。所有复杂的情绪在看到他那副憔悴不堪、连说话都困难的样子时,瞬间被汹涌的心疼淹没。
她几步冲到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顾魏放在被子外的那只冰凉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室外的微凉,却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传递出滚烫的力量和无声的承诺。同时,另一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扯下了自己颈间那条柔软的羊毛围巾。
顾魏的咳嗽在她握住他手和围巾触碰到他脖颈的瞬间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他反手用力地、几乎是贪婪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陈一萌都感到了一丝疼痛。
他抬起眼,那双因为病痛和疲惫而显得格外深幽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有委屈,有依赖,有被发现的慌乱,还有深深的愧疚和无声的祈求原谅。
陈一萌没有质问,没有责备。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然后用那条还带着她体温和淡香的柔软围巾,极其轻柔地、一圈圈地缠绕在他疼痛的脖颈上。
温暖的羊毛隔绝了空气对咽喉的刺激,也像一道温柔的屏障,将他脆弱的部分小心地包裹起来。
“别说话。” 陈一萌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将被围巾包裹好的他微微揽向自己,让他虚弱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形成一个支撑的姿势。
她的目光扫过他干裂的嘴唇和痛苦蹙紧的眉头,转向顾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顾肖,去问问护士,有没有适合术后咽喉水肿的喷雾或者含漱液,要效果好的。再问问营养科,他现在能吃什么温凉的流质,列个单子给我。”
“啊?哦!好!我马上去!” 顾肖如蒙大赦,立刻放下碗,飞快地溜出了病房。
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陈一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他被围巾包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顾魏,”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直接抵达他心底,“那个‘小洞’,你爸跟我说了,暂时不需要再挨一刀。”
她感觉到靠着自己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放松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继续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后怕的颤抖:“但是,它让你难受了这么久,这么辛苦……而你,竟然敢瞒着我!”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意和委屈,但握着他的手却更紧了,“顾魏,你听着。从今以后,关于你身体的每一个字,好的、坏的、疼的、痒的,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是你的爱人,也是你的医生!你没有任何权力把我排除在你的痛苦之外!明白吗?”
顾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他能感受到她声音里的心疼、愤怒和后怕,更能感受到她紧握的手传递过来的、磐石般的依靠。
他想开口道歉,想解释,但喉咙的疼痛和围巾温柔的束缚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回握着她的手,将脸更深地埋进她温暖的颈窝,像寻求庇护的幼兽,无声地汲取着她身上让他安心的气息。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强撑的堤坝,无声地滑落,迅速洇湿了她颈侧的衣料。
陈一萌感受到了那滴灼热的泪,心尖猛地一颤。所有的怒气和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无声的泪水浇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软和怜惜。
她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头发。
“这次……先记着。” 她的声音低哑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无比的温柔,“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乖乖吃药,听医生的话,也听我的话。把那个‘洞’养到它自己乖乖闭合,或者等它不乖了,我们再一起收拾它。听见了吗?”
顾魏在她怀里,沉重地点了点头,身体因为无声的哽咽而微微起伏。他闭着眼,感受着她温暖的怀抱、颈间柔软的围巾、掌心坚定的力量……所有的恐慌、委屈、身体的痛苦,仿佛都在这个怀抱里找到了安放之处。
风暴的警报暂时解除,但航程仍需谨慎。而此刻,在晨光中紧密相拥的两人,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港湾和继续前行的全部勇气。他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