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被墨蓝色的天幕吞噬,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点缀得如同星河落凡。
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寂,唯有晚风拂过树梢,带来沙沙的轻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相应和。
流云殿内,却另有一番天地。
殿内灯火通明,却并非为了宴饮歌舞,而是为了映亮书卷上的字字珠玑。
临窗设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几摞或新或旧的书籍。
楚天齐褪去了白日威严的龙袍,只着一身玄青色暗纹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少了几分帝王的疏离,多了几分文士的儒雅。
而江浸月,亦未盛装打扮,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襦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素银簪子绾住,脂粉未施,却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她坐在书案的另一侧,手边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晏史通鉴》,正凝神细读,偶尔提笔在旁边的笺纸上记下些什么。
这是近来楚天齐在流云殿养成的习惯。
白日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夜晚便常常踏足此地,并非总是缠绵床笫,更多时候,便是如今夜这般,与她各执一书,在寂静的灯下相伴夜读。
蕊珠和云卷早已被屏退至外间候着,殿内只留他们二人,以及偶尔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江浸月身上那缕清冽的冷香,交织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氛围。
楚天齐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对面的女子。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风致。
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安宁而沉静,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他心中那点因朝务而生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昭昭在看什么?”
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江浸月闻声抬头,见是他问,便将手中的书册轻轻转向他,指尖点着其中一行:“在看前朝永昌年间,关于治理黄河水患的记载。彼时工部尚书李沅提出的‘分流疏导,固堤束水’之策,虽耗资巨大,初期反对者众,但历时十载,终见成效,保得中原百年安宁。觉得其中利弊权衡,颇值得深思。”
楚天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赞赏。
他倾身过去,就着她的手看向书页,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幽幽的香气。
“哦?李沅之策……”
楚天齐沉吟道,
“朕也读过这段。当时朝堂为此争论不休,保守者认为劳民伤财,激进者则认为力度不够。如今看来,确是老成谋国之举。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现实的无奈,
“如今国库虽经整顿,仍不宽裕,若要在北境筑城防与治理河工之间取舍,怕是多数朝臣都会选择前者。”
江浸月微微侧首,眸光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亮,她轻声接道:“陛下所思甚是。北境安危关乎国本,自是首要。然则,河工关乎千万黎民生计,亦是社稷根基。臣妾愚见,或可仿效李沅之法,但不求一蹴而就,可分阶段、择要害处先行治理,同时广开言路,征集民间治水良方,或能有耗费较少而见效更速之法。前朝笔记中曾载,有河工老匠提出‘埽工’之法,以树枝、碎石捆扎沉水,固堤效果奇佳,且成本低廉……”
她声音柔和,娓娓道来,并非直接献策,而是引经据典,提供思路,将选择与判断的权力,完全交还给他。
楚天齐听得入神,不由击节赞叹:“妙啊!朕竟不知昭昭对河工也有如此见解!‘埽工’之法,朕似在地方奏报中见过只言片语,未曾深究,经你一提,倒觉大有可为!”
他看着她,眼中光芒愈盛,
“你总能从故纸堆中,为朕寻到一线灵光。”
江浸月羞涩地垂下眼帘,颊边泛起淡淡红晕:“陛下过誉了。臣妾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杂书,胡乱揣测,岂敢妄议朝政。只是见陛下为国事操劳,恨不能分担万一,便想着若能提供些许浅见,供陛下参考,也是好的。”
她这番姿态,更是搔到了楚天齐的痒处。
他伸手握住她置于案上的柔荑,感受着那微凉滑腻的触感,慨叹道:“满朝文武,日日奏对,要么墨守成规,要么各怀私心,能如昭昭这般,既知晓古今,又能体恤朕心,与朕灵犀相通的,竟无一人。”
这话已是极重的评价,若传扬出去,不知要引来多少嫉恨。
但在此刻静谧的流云殿内,却只是情人间的私语。
“陛下……”
江浸月似被他的话语触动,眼波流转间情意宛然,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又迅速松开,似是不胜娇羞,
“能得陛下如此看待,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时,外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高德胜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陛下,时辰不早了,您明日还要早朝……”
楚天齐眉头微蹙,显然不舍得离开这方温暖宁静的小天地。
他看了一眼案上尚未批完的奏章,又看了看灯下玉人,忽然道:“将这些奏章都留下,朕今晚就在此批阅。你去回话,说朕歇在流云殿了。”
高德胜在外间应是,脚步声远去。
楚天齐重新坐下,却将江浸月也拉到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的美人榻上,将一份关于南方粮赋的奏章递给她看:“昭昭,你来看看这个,说说你的看法。”
这已远超妃嫔干政的界限,但他做得自然而然,仿佛她本就是他不可或缺的智囊与伴侣。
江浸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又竭力为他分忧的神情,接过奏章,仔细看了起来。
她并不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巧妙地引导:“臣妾听闻,江南鱼米之乡,去岁却是小有灾情,若此时加赋,恐伤民力……前朝似乎有过‘平籴法’,于丰年储粮,灾年放赈,或可借鉴?”
殿内,红袖添香,君臣奏对变成了知己夜谈。
而在流云殿外,这帝王夜宿、甚至相伴批阅奏章的消息,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凤仪宫内,皇后柳云舒尚未安寝,闻听心腹宫女的回报,手中的碧玉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面无表情地捡起,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陛下竟与她……已到了这般地步?
连朝政之事都可与她商议了?
这沈昭昭,究竟有何魔力!
华阳宫中,凌贵妃凌楚然正对镜卸妆,听闻此事,将手中的金簪往妆台上一拍,虽然自己与沈昭昭没有过节,但难免会有所嫉妒,眼底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与失落。
陛下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哪怕是她生育二皇子之时。
贤妃叶知秋的琼华殿依旧灯火阑珊,她立于窗前,望着流云殿的方向,久久不语。
陛下需要的,原来不仅仅是美色,更是一个能走进他内心的“知音”么?
自己多年来韬光养晦,是否……错过了什么?
夜色更深,流云殿内的灯火却依旧亮着。
楚天齐与江浸月并肩而坐,一个批阅奏章,一个翻阅史书,偶尔低语交谈,气氛融洽得如同世间最寻常的恩爱夫妻。
楚天齐放下朱笔,看着身侧女子恬静的容颜,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安宁填满。
他忽然觉得,这冰冷的龙椅,这沉重的江山,若能有这样一位知冷知热、又懂他心思的人长伴左右,似乎也不再那么孤寂难熬。
“昭昭,”
他低声唤她,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以后朕常来与你一同夜读,可好?”
江浸月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唇边绽开一抹温柔至极、仿佛汇聚了所有星光的笑意,轻轻点头:“只要陛下不嫌臣妾愚钝,臣妾……求之不得。”
夜色温柔,殿内暖意融融,然而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真心与假意,或许连当事人自己,也早已在权力的漩涡与情感的迷障中,难以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