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的暮春,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料峭。
虽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但早晚的风依旧裹挟着未尽的寒意,吹拂过皇城肃穆的殿宇,也吹不散某些人心头沉郁的雾霭。
紫宸殿内,今日的朝会气氛却略显不同。
边关暂无急报,国内也无大的灾异,而真正让殿内隐含躁动的,是来自南方邻国——晏国的一则密报。
经由特殊渠道传回的消息,虽未在朝堂上公开宣读,但其核心内容,已然在高层官员中悄然流传开来。
“……晏宫之内,柔嫔沈氏圣眷日隆,几近专房。晏帝为其罢朝三日,亲侍汤药,恩宠无双。且此女巧妙周旋于后妃之间,借力打力,德妃赵氏已失圣心,皇后柳氏亦受掣肘。晏帝对其言听计从,甚至允其翻阅内廷藏书,议论政事……晏国朝堂后宫,因之一女而暗流汹涌……”
端坐在龙椅上的宸帝顾臻,面色平淡,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需要一把能搅乱晏国局势的利刃,如今看来,这把刀比他预想的更为锋利。他目光扫向丹陛之下垂手而立的太子顾玄夜。
顾玄夜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色蟠龙朝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水。
当有官员隐晦地提及晏国内帏不靖,于宸国乃是利好之时,他甚至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淡然笑意。
“晏主昏聩,沉迷女色,乃自取灭亡之道。”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从容,
“此消彼长,于我宸国,确是机遇。边关镇守需更加谨慎,以防其国内生变,狗急跳墙。”
他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提出对策,思路清晰,气度沉稳,引得不少中立官员暗暗点头。
朝会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
顾玄夜与几位重臣又商议了些细节,方才信步走出紫宸殿。
春日暖阳照射在他身上,朝服上的金线刺绣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微微眯起了眼,脸上那抹从容的笑意,在步下玉阶的瞬间,便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得干干净净。
回到东宫,他径直入了书房。
挥退所有侍从,连墨羽也只在门外守护。
书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顾玄夜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
花瓣硕大洁白,在日光下几乎有些晃眼,一如那远在永熙城的女子,明媚,耀眼,却……已不属于他。
他强迫自己回想方才在朝堂上的分析,回想晏国内乱将带来的战略优势,回想他宏图霸业又推进了坚实的一步。
这是胜利,是他精心布局的成果,他应当喜悦,应当畅快!
然而,心底那根无形的刺,却随着那“圣眷日隆”、“亲侍汤药”、“言听计从”的字眼,越扎越深,泛起一阵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容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青丝拂过他手背的触感,那冷香萦绕的气息……
如今,这一切,都在为另一个男人绽放。
他猛地转身,走到书案前。
案头一角,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着简单的云纹,那是她离去前,唯一留下的、带有她气息的物件。他从未刻意珍藏,却也未曾丢弃。
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奇异地未能平息心头那股莫名的燥意与抽痛。
“来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有些沙哑。
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躬身而入,是平日里负责茶水的小棋子。
“取酒来。”
顾玄夜命令道,目光依旧盯着窗外。
小棋子愣了一下,太子殿下平日极少独自饮酒,尤其是在这书房之内。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很快便端来一壶御赐的梨花白和一只白玉酒盏。
顾玄夜挥退他,亲自执壶,斟了满满一盏。
清冽的酒液在玉盏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冷峻而晦暗的眉眼。
他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却依然压不住心底那丝尖锐的冰凉。
他告诉自己,这是成功的喜悦,是计划顺利推进的兴奋。
他是在为宸国的未来,为他的江山霸业饮酒庆祝。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为何,那酒入愁肠,化作的却是更深的滞涩与烦闷?
为何眼前总是闪过她可能对楚天齐露出的、他曾见过的种种情态?
那依赖的眼神,那柔媚的低语,那“不经意”的触碰……
他又连饮了几杯,酒意微微上涌,非但没有带来酣畅,反而让那份刺痛愈发清晰。
他摩挲着手中那枚玉佩,指尖用力至微微泛白。
她如今在晏宫如鱼得水,备受荣宠,是否……是否早已乐在其中?
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的棋子?
还记得……他吗?
“殿下。”
墨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虽未入内,但能感受到室内不同寻常的沉寂与那隐隐传来的酒气。
顾玄夜骤然回神,眼底的迷惘与挣扎瞬间被惯有的冷厉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饮尽,随手将玉佩丢回案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何事?”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对月独酌、心绪不宁的人只是幻影。
“文镜先生求见,关于北境军需调配之事……”
“请他进来。”
顾玄夜整理了一下衣袍,坐回书案之后,脸上已看不出半分异常。
当文镜先生踏入书房时,只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酒气,以及太子殿下那如常的、甚至比平日更显锐利的目光。
他心中微动,却并未点破,只是恭敬地开始禀报政务。
顾玄夜专注地听着,偶尔提出疑问或指示,思维敏捷,决策果断,与平日无异。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枚被随意搁置的玉佩,以及心底那根无法拔除的刺,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在计划之内,却早已失控。
那远在晏国的女子,不仅仅是他手中最成功的棋子,也成了他完美布局中,唯一一道不受控制的裂痕,伴随着成功的捷报,带来隐秘而持久的疼痛。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寂而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