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初春,但永熙宫的寒意并未全然消退,反倒因着连日的倒春寒,添了几分湿冷的黏腻。
宫墙角落的积雪尚未化尽,混着尘土,显出一种脏污的灰白。
唯有御花园的几株早樱,耐不住性子般绽出些许娇嫩的粉白,在这片沉寂的宫苑中,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脆弱,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将其摧折。
这般天气,人心也容易生出毛躁。
而近来后宫之中,最大的毛躁源头,便是那几乎夜夜承恩的流云殿。
一连半月有余,陛下除了必要的政务,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耗在了柔嫔处。
先是亲侍汤药,日夜相伴,待柔嫔病愈后,那份恩宠非但未减,反而愈发浓烈。
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流云殿,夜夜的翻牌子也形同虚设,陛下要么直接宿在流云殿,要么便是召柔嫔至甘露殿相伴。
这等专房之宠,莫说近年,便是先帝在时,也属罕见。
凤仪宫内,皇后柳云舒端坐主位,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下首坐着的一众妃嫔,个个面带戚容,或是隐含愤懑。
“皇后娘娘,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赵昭仪率先开口,她如今虽降了位份,脾气却丝毫未改,声音尖锐,
“陛下这都多少日没进后宫了?就算来了,也只在流云殿打转!这后宫难道是她沈昭昭一人的不成?”
慎嫔张氏立刻附和:“是啊娘娘,柔嫔妹妹身子弱,陛下多怜惜些也是应当。可这……这都快半个月了,雨露均沾乃是祖制,长此以往,六宫怨怼,恐非社稷之福啊!”她惯会扣大帽子。
连一向中立的宋才人也忍不住小声嘀咕:“可不是嘛……这都多久没见到陛下天颜了……”
安嫔、林婕妤等人虽未说话,但脸上的失落与不满亦是显而易见。
贤妃叶知秋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蜜蜡佛珠,垂眸不语,仿佛周遭的抱怨都与她无关。
贵妃凌楚然倒是没来,她性子虽直,却不屑于参与这种抱团哭诉的戏码。
皇后听着底下七嘴八舌的抱怨,心中亦是烦闷不堪。
她何尝不恼?
身为中宫,却连基本的均衡都维持不住,颜面何存?
陛下这般行事,将她这皇后的威严置于何地?
可她深知帝王心性,此时若直接去劝,非但无用,反而可能引得陛下不快,连带自己也失了体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维持着端庄的仪态,淡淡道:“诸位妹妹的心情,本宫知晓。陛下……或许是怜惜柔嫔病体初愈,一时关切过了些。尔等也需体谅圣心,恪守妃嫔本分,莫要妄生怨怼,徒惹是非。”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毫无实际作用。
赵昭仪等人还想再言,却被皇后抬手止住:“好了,此事本宫心中有数。都退下吧。”
打发走了怨气冲天的妃嫔,皇后独自坐在空荡的殿内,指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秋纹轻手轻脚地上前换了一杯热茶,低声道:“娘娘,再这样下去,只怕六宫人心浮动……”
皇后何尝不知?
她沉默良久,终于起身:“更衣,去慈宁宫。”
慈宁宫内,暖意融融,檀香静谧。
太后正歪在暖榻上,由竹息嬷嬷陪着说话。
见皇后来了,太后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皇后来了,坐。”
皇后行礼问安后,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太后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她有心事?
便挥退了左右,只留竹息在旁,温和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皇后这才叹了口气,将后宫近日来的情形,委婉地述说了一遍。
她并未直接指责柔嫔或是皇帝,只道:“……陛下仁厚,体恤柔嫔病弱,多加抚慰原是应当。只是这半月来,专宠过甚,六宫妃嫔难免心中忐忑,长此以往,臣妾只怕……只怕有违祖宗‘雨露均沾’之训,于子嗣延绵亦非益事。臣妾人微言轻,不敢直言劝谏陛下,只能来扰母后清静,请母后定夺。”
太后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眉头微蹙。
她久居深宫,历经风雨,深知帝王专宠乃是大忌,极易引发前朝后宫动荡。
那柔嫔她原是有些好感的,懂事、有孝心,但若因此而引得六宫不宁,便是她的不是了。
“皇帝……近来是有些过了。”
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哀家会寻个时机,与皇帝分说。”
“谢太后。”
皇后心中稍安,恭敬退下。
翌日下午,楚天齐刚处理完政务,便被太后请到了慈宁宫。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后,太后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皇帝,哀家听闻,你近来常去流云殿?那柔嫔的病,可大好了?”
楚天齐心情颇佳,笑道:“劳母后挂心,昭……柔嫔的病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还需调养些时日。”
太后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病好了便好。只是皇帝,这后宫妃嫔,皆为你的妻妾,为你开枝散叶,管理宫闱。祖宗立下‘雨露均沾’的规矩,便是为了六宫和睦,子嗣繁盛。”
“你是一国之君,肩担江山社稷,这后宫……也需一碗水端平才是。若过于偏爱一人,只怕寒了其他妃嫔的心,也易生事端,非明君之相。”
太后语气平和,却字字千斤。
楚天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他自然明白母后的意思,心中虽因与江浸月正是情浓而不舍,却也无法反驳这冠冕堂皇的正理。
他沉默片刻,终是躬身道:“母后教训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儿臣……知道了。”
从慈宁宫出来,楚天齐心中有些烦闷。
他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情之所至,难以自控。
晚间,他依旧习惯性地来到了流云殿。
江浸月早已得了风声。
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便知太后已然出面。
她心中清明,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温婉含笑,亲自为他布菜斟酒。
待到宫人退下,内室只剩他们二人时,江浸月却并未如往常般依偎过去,而是退后一步,盈盈拜倒。
楚天齐一愣:“爱妃,你这是做什么?”
江浸月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娇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明大义的澄澈与一丝隐忍的哀伤。
她声音轻柔,却异常清晰:“陛下,臣妾……恳请陛下,日后多去其他姐妹宫中走走。”
楚天齐眉头一皱:“为何?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他第一反应便是有人给她气受。
“并非如此。”
江浸月连忙摇头,眼中迅速积聚起水光,却又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陛下待臣妾之心,臣妾铭感五内,便是即刻死了也心甘。正因如此,臣妾才更不能恃宠而骄,陷陛下于不义。”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微颤:“陛下是天子,身系江山社稷,后宫安宁亦是国事。太后娘娘今日召见陛下,臣妾……略有耳闻。娘娘所言极是,雨露均沾乃是祖制,是为了六宫和睦,更是为了皇嗣兴旺。臣妾……臣妾虽私心万分不愿将陛下推与他人,恨不能日日夜夜都能陪伴君侧……”
说到此处,她泪珠终于滚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只是哽咽道:“可臣妾更怕……更怕因一己之私,让陛下背负‘专宠误国’的污名,更怕成为众矢之的,他日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陛下……求您,就算是为了让臣妾能在这宫中安稳度日,不至树敌太多,也请……雨露均沾吧!”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有小女儿家的私心与不舍,更有深明大义的格局与对他声誉的维护,最后更是直白地道出了自身处境堪忧的恐惧。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楚天齐的心坎上。
他看着她梨花带雨、却强撑着为他考虑的模样,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感动,还有一丝愧疚。
原来她什么都懂,甚至比他考虑得更多、更远。
她并非不爱他,正是爱他至深,才宁愿自己忍受委屈,也要成全他的名声与后宫安稳。
楚天齐长叹一声,上前将她扶起,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爱妃……”
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怜爱,
“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中,轻轻摇头,泪痕未干,却努力绽出一个笑容:“只要陛下心中永远有昭昭一席之地,昭昭便不委屈。”
这一夜,楚天齐依旧宿在流云殿,但心中已下了决定。
翌日,他便开始依照旧例,翻牌子临幸其他妃嫔。
消息传出,六宫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心思各异。
皇后松了口气,赵昭仪等人暗自得意,只觉太后出马果然不同。
唯有贤妃叶知秋,在听闻柔嫔主动劝谏陛下雨露均沾后,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一招以退为进,看似放弃了独宠,实则将帝王的怜惜与愧疚牢牢握在了手中,更在太后和皇后面前树立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形象。
经此一事,江浸月在楚天齐心目的地位,非但未曾动摇,反而更加稳固、更加无可替代了。
那流云殿的恩宠,不过是换了一种更为长久、也更不易招致嫉恨的方式,继续绵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