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大相国寺。
连日的大雪在昨夜终于停歇,清晨的阳光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目的金辉。
寺内古柏苍劲,枝头积玉,庄严肃穆的钟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悠扬传荡。
今日是为太后凤体祈福的法会正日,皇家寺院内外戒备森严,车马如流,冠盖云集。
沈昭昭随着沈承运和王氏抵达时,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影幢幢。
皇室宗亲、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级列位,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低语寒暄声在空旷的寺院中形成一种压抑而隆重的嗡鸣。
她今日穿着一身极为素雅的月白绣银莲纹宫装,外罩同色狐裘斗篷,满头青丝仅用一支通透的白玉簪绾起,脸上依旧覆着那层标志性的浅紫面纱。
这身打扮在珠光宝气的命妇女眷中,反而显得格外清逸出尘。
她的出现,立刻引来了诸多或明或暗的注视。
经过这些时日的发酵,“沈府才女”的名声早已传开,加之她始终覆面的神秘,使得她成为了今日法会上一个隐形的焦点。
沈昭昭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赞赏的,或许还有嫉妒的。
她垂眸敛衽,跟在沈承运身后,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对四周的视线恍若未觉。
在知客僧的引导下,沈家被安排在较为靠前的位置,邻近几位郡王和内阁大臣的家眷。
沈昭昭微微抬眼,便看到不远处凌香正朝她挤眼睛,苏婉儿也投来鼓励的微笑,连一向清冷的林静书也对她微微颔首。
更远些的地方,她看到了康王妃,对方也正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温和的认可。
法会仪式繁复而冗长。
僧众诵经声如潮水般起伏,香烛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沈昭昭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祈福的氛围中。
然而,她的感官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官员们低沉的交谈,命妇们衣料的窸窣声,甚至远处护卫巡逻的脚步声。
仪式进行到中场,需要所有参与祈福的女眷依次上前,在指定的金盆中净手,以示虔诚。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
轮到沈昭昭时,她微微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金盆旁侍立着两名小沙弥,盆中清水映着殿内煌煌的烛火。
就在她弯腰,伸手即将触碰到水面的一刹那,意外发生了。
旁边一位体型丰腴的郡王妃或许是跪坐久了腿脚发麻,起身时一个踉跄,手肘不慎重重撞在了沈昭昭的右肩上。
力道之大,让沈昭昭猝不及防地向左侧歪去,头上那支白玉簪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松动,滑落下来,“啪”的一声轻响,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因着她身体失衡的动作,系在耳后的面纱丝带也被扯松,那层薄如蝉翼的浅紫色轻纱,就这样翩然滑落。
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大殿内煌煌的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终于显露的真容之上。
肌肤胜雪,光滑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凤眸清澈如水,眼尾那颗殷红的朱砂痣,在毫无遮挡的光线下,灼灼如血,为她清丽绝伦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妩媚。
三年的时光,早已将十四岁少女的青涩稚气洗练,蜕变成如今这般清艳中带着疏离,妩媚里蕴着高华的风姿。
她因这意外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措,更显得我见犹怜。
“嘶——”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男女,眼中都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艳。
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猜测面纱下是否是瑕疵容貌的人,此刻全都哑口无言。
凌香激动地差点叫出声,被身旁的安郡王妃一把按住。
苏婉儿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静书平静的眸中也掠过显而易见的赞叹。
康王妃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意。
几位年轻郡王和世家公子的目光,更是瞬间变得炽热。
站在不远处随父兄前来的凌风,原本沉稳的目光也在那一刹那凝固,握着佩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见过美人,却未曾见过这般集清丽与妩媚于一身,气质卓绝,瞬间便能攫取所有人呼吸的女子。
然而,这惊鸿一瞥,短暂得如同幻觉。
沈昭昭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羞窘的红晕,她慌忙弯腰,动作却依旧不失优雅地捡起断簪和面纱。
在众人还未从那份极致的美貌冲击中完全回神时,她已经背过身,迅速而灵巧地将那断裂的玉簪收入袖中,并用一方素帕代替丝带,重新将面纱系好,遮住了那张令人失语的容颜。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三息时间。
当她再次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露在面纱外的耳垂还泛着淡淡的粉色,显示着方才的窘迫。
她对着那位撞到她的郡王妃微微屈膝,声音依旧温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王妃娘娘无恙否?方才昭昭失仪了。”
那位郡王妃这才从尴尬和惊讶中回过神,连忙道:“无妨无妨,是本王妃不小心,沈小姐没伤着吧?”
“谢娘娘关心,昭昭无事。”
她再次行礼,然后安静地退回到沈承运和王氏身边,垂首而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大殿内的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热烈,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那抹月白色的、重新覆上面纱的身影上。
“天……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一个年轻的官员子弟喃喃道。
“难怪要覆面……这般容貌,若是早早显露,只怕沈府的门槛早被踏破了!”
另一位世子低声对同伴说。
“之前是谁传沈小姐容貌有瑕?真是瞎了眼!”
命妇中也有人低声议论。
“才貌双全……这才是真正的才貌双全啊!”
凌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那份惊人的美丽固然震撼,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她应对意外时的反应——短暂的惊慌后是极快的镇定,举止得体,化解尴尬于无形。
这份沉稳,绝非寻常闺秀能有。
法会接下来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无数道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沈昭昭身上,试图穿透那层薄纱,再次窥见那惊世的容颜。
然而她始终安静地垂眸祈福,姿态虔诚,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为外物所扰。
只有站在她侧后方的蕊珠和云卷注意到,小姐那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透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紧绷。
当冗长的法会终于结束,众人依序退出大殿时,沈昭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追随她的目光。
她知道,从今日起,“沈府千金沈昭昭拥有绝世容貌”的消息,将伴随着法会上这戏剧性的一幕,以比之前任何流言都快上十倍的速度,传遍永熙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回府的马车里,王氏难掩激动,握着沈昭昭的手:“昭昭,今日……今日真是……”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沈承运虽未多言,但眼中闪烁的精光显示着他的满意。
他这个“义女”,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带来惊喜。
沈昭昭轻轻摘下面纱,露出那张此刻平静无波的绝美面容。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轻轻吁出一口气。
成功了。
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在最隆重的场合,将她最大的“优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既保持了神秘感,又彻底粉碎了所有关于她容貌的负面流言。
从今往后,永熙城的人提起她,将不再是“那个蒙面的才女”,而是“才貌冠绝京华的沈昭昭”。
至于是否会有人将她与三年前那个昙花一现的花魁“倾城”联系起来?她并不十分担心。
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风韵。
当年的倾城,美则美矣,却带着风尘的烙印和少女的稚嫩;
而如今的沈昭昭,是精心教养的大家闺秀,气质高华,那份融入骨子里的优雅与沉稳,是醉仙楼永远无法赋予的。
更何况,见过倾城真容的晏国权贵本就不多,且大多是在灯红酒绿、醉眼朦胧之际。
马车驶过永熙城积雪的街道,沈昭昭睁开眼,望向窗外。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浅的、却带着冷意的弧度。
饵已撒下,网已张开。
接下来,就该等着那些真正的大鱼,自己游过来了。
而她的目标,始终是那最高处的一尾——深居宫禁的晏国君主,楚天齐。
祈福法会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沈昭昭知道,属于她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惊鸿一现,不过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