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停,敲打着屋檐,声声入耳,如同凌迟的刀,切割着顾玄朗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暖阁内没有点灯,他维持着瘫坐在地的姿势,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断续的呼吸声,证明着这是一个活人。
顾玄夜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想想大哥,想想二哥……身败名裂,圈禁高墙……”、“放下执念,换取余生安稳……”、“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将他心底最后一丝不甘和侥幸冻结。
他试图回想起自己争储的初心,却发现那念头模糊得可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了,是从母妃一次次在他耳边殷切叮嘱,从外祖父安远侯拍着他的肩膀,描绘那九五至尊的无限风光开始的。
他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被至亲之人一步步推到了这权力的悬崖边。
他本性或许并不热衷于此。
他更向往的是寄情山水,吟风弄月,做个真正的闲散王爷。
可母妃说,那是没出息,身在皇家,不进则退,退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他收起那份闲心,学着结交大臣,经营势力,甚至默许了母族利用他主考科举的机会牟利……直到如今,引火烧身。
“呵呵……哈哈……”
顾玄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的暖阁中显得格外凄凉诡异。
他笑自己愚蠢,笑自己懦弱,笑自己明明不想要,却还是被逼着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赵先生苍老而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显然一直守在外面,听到了里面不正常的动静。
顾玄朗没有回应。
赵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门进来,借着门外廊下微弱的光,看到了瘫坐在地、形如槁木的顾玄朗。
他心中一痛,连忙上前想要搀扶:“殿下,地上凉,快起来……”
顾玄朗猛地挥开他的手,抬起头。
黑暗中,赵先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先生……”
顾玄朗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你说……本王是不是很可笑?”
“殿下……”
赵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母妃和外祖父,他们想要从龙之功,想要那无上荣光……可他们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顾玄朗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赵先生,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们把我推到前面,如今出了事,却要我来承担这后果……用我的前程,我的所有,去换他们的平安……”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
赵先生沉默着,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三哥说得对……”
顾玄朗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斗不过他……从来都斗不过。以前不过是仗着母族势大,父皇偶尔的垂青……如今,他把我的根基都挖断了,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还能怎么办?”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踉跄了一下。
赵先生连忙上前扶住他。
“大哥二哥的下场,我见过……我不想那样……”
顾玄朗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心死后的麻木,
“至少……退出,还能活着,还能有个王爷的尊荣……母妃和外祖父,也能保住……”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夜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赵先生,”
他背对着赵先生,声音低沉而疲惫,
“替我……拟一份奏章吧。”
赵先生心中一凛:“殿下?”
“就说……”
顾玄朗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臣才疏学浅,德不配位,近日更因科场风波,深感惶恐,自觉难当大任。恳请父皇……准许臣卸去身上所有实务差事,闭门读书,修身养性……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他终于说了出来。
这句话,意味着他亲手放弃了多年来的野心,放弃了争夺那至高宝座的可能,将自己放逐出了权力的核心。
赵先生看着顾玄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单薄萧索的背影,心中长长叹息一声。
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至少,能保住性命和基本的体面。
“老臣……遵命。”
赵先生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还有,”
顾玄朗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派人去安远侯府和宫里,告诉母妃和外祖父……他们的好外孙、好外甥,无能……让他们,失望了。以后,安分些吧,别再……痴心妄想了。”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任由风雨吹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一夜,五皇子府邸灯火未明,如同其主人的心境,沉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而一份决定退出权力角逐的奏章,正在这雨夜中,被悄然书写。
翌日,辰时。
顾玄夜准时出现在了五皇子府的书房。
他依旧是一身常服,气定神闲,仿佛只是来赴一个寻常的约会。
顾玄朗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但眼眶深陷,面色灰败,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封墨迹已干的奏章。
见到顾玄夜进来,顾玄朗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将奏章往前推了推,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三哥要的东西,在这里了。”
顾玄夜走上前,拿起奏章,迅速浏览了一遍。
内容与昨夜顾玄朗所言无异,措辞恳切甚至带着卑微,完全是一副心灰意冷、退出朝堂的姿态。
他合上奏章,看向顾玄朗,目光深邃:“五弟可想清楚了?”
顾玄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想不清楚,还有别的路吗?”
他顿了顿,直视着顾玄夜,眼中已无昨日的愤怒与恐惧,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三哥,我退出。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只望三哥……念在今日,手下留情。”
顾玄夜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头:“五弟放心,为兄说话,向来算数。只要你安分守己,那些东西,便永远是秘密。你依旧是宸国的五皇子,享亲王尊荣。”
他收起奏章,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书房内,顾玄朗看着他那决绝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争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原来,放手之后,竟是这般……轻松。
只是这轻松的代价,太过沉重。
他知道,属于他顾玄朗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开始,便已经彻底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只是一个被拔去利齿和爪牙,圈养在富贵牢笼里的……闲散王爷。